應三千之邀,為 帳號卡X葉修 合本《CIAO》所寫的文,CP為 再睡一夏X葉修 ,無法接受者,請自行右上按叉。

  這大概是我第一本參與,同時也是最後一本的同人衍生本。

  一直以來,任性的走在寫作之路上頭,無論是好或壞,總是默默寫著,偶爾會對自己的文筆產生質疑,進而消沉,最後,卻始終沒捨得放下這支筆。

  要說我沒動搖過,那是假的。

  尤其是近幾年,心裡總會產生一種,也許到此為止的想法,我知道,沒什麼好抱怨,或是覺得失落的,畢竟,這些是我自己選擇的,我不是個討喜的人,我的文也不是討喜的文。

  即便如此,對於不管是因為原創才關注我,還是因為二創才關注我的人。

  謝謝你們這些年來的陪伴跟支持。

  是說,可以不要常當深水魚嗎?我不會吃人啊!



 

  海浪拍打著礁岩,宛如不曾停歇的耳語,不斷迴響。

  塞任的低語混在海浪的聲響中,輕輕的、低沉的,像是一首古老的搖籃曲,又像是情人耳畔的呢喃。

  塞任並不在這,她的話語,透過風,經由海浪,自遙遠的彼方傳來,帶著一絲奚笑與嘲弄,即便如此,仍舊帶著蠱惑人心的力量。

  那是真理,是惡意。

  是裹著美麗糖衣的劇毒。

  依稀間,彷彿可以看見海的女兒穿著一身白裙,在塞任的歌聲中翩翩起舞,海浪是她踏碎的舞步,浪花是她翻飛的裙擺。

  她歡快的笑聲與塞任的呢喃揉在一塊,交織出動人旋律,對遠方的水手招手。

  神情癡迷的水手,放下手邊工作,一步步朝她走去,最終,淹沒在大海之中,倏來的巨浪吞噬船支。

  她所主宰的大海,為她捲走滿洋殘藉。

  乘著浪花款款而來的她,為大海鍾愛。

  她在離他仍有段距離的地方停下,撩起淨白的長裙,露出底頭血肉模糊、深可見骨的魚尾,她彷彿感覺不到疼痛,朝他揚起一抹既瘋狂又絕望的笑容,「我死了,那你呢?」

  愛上人類的她,迎來了背叛與謊言,那麼,再睡一夏呢?

  沒等他作出回應,一對白晢的手臂自海的女兒身後探出,女妖塞任親暱的觸碰她的臉頰,耳磨廝鬢,看向他的眼眸,流轉駭人光彩。

  「英俊勇敢的狂劍士,你在追尋什麼?」

  海的女兒裙擺底頭的魚尾,變成一名閉眼沉睡的男人,再睡一夏驀然驟變的神情,取悅了女妖和海的女兒,她們發出愉悅卻冰冷的笑聲。

  「看吶!你的愛人。」

  「他就在這。」

  「在大海深處沉眠,在我們懷裡熟睡。」

  「我們以歌聲作為他的安魂曲。」

  「悲傷的,可憐的狂劍士。」

  「無論你怎麼追尋。」

  「不管你怎麼掙扎。」

  「即使你走到世界的盡頭,你也無法找到他。」

  塞任的歌聲,是世界上最美的聲音,它能使人發狂,使神殞落,哪怕她訴說著世上最為惡毒的言語,也如同天籟。

  殘酷而悅耳,冰冷而動人。

  他聽過塞任的歌聲,單單言語,不足以動搖他的心志,塞任和海的女兒觸碰了他內心最為柔軟的地方,高熾的怒火,壓制了塞任的魔魅之聲。

  無鋒揮落的那一刻,原本在他面前的海的女兒,倏然變成本該沉眠的男人。

  重劍破開血肉時,男人張開雙眼,神情滿是震驚與不敢置信。

  殷紅鮮血自傷處噴灑而出,掩蓋不了男人遭受背叛的事實,他彷彿想說些什麼,張口卻只有大量鮮血湧出。

  他就這樣定定的看著再睡一夏,直至上半身跌落大海。

  陽光照在海面上,閃爍妖異紅光,一點一點,就像是撒灑落海藻群裡的紅寶石,可,那不是寶石,是男人染紅大海的鮮血。

  他的屍體,在海中載浮載沉。

  「噢,是你殺了他。」

  「用你沾染罪孽的雙手。」

  「呵,為了尋找愛人長途跋涉的狂劍士,多麼可悲,多麼可憐,多麼愚蠢。」塞任似嘆惜、似感慨,又憐憫的低語。

  她拉著海的女兒,繞著男人屍體翩然起舞。

  「親手斬殺了愛人的狂劍士,可憐的狂劍士……」塞任的歌聲再度揚起,不時混著海的女兒宛如銀鈴的笑聲。

  那是女妖的狂宴。

  她們在翻揚的浪花中翩舞,嘲弄的話語隱藏在海浪聲中。

  海浪將男人的屍體沖到再睡一夏面前,水波蕩漾間,男人黑色的髮絲隨著水流搖擺,映著他緊閉雙眼的面容,宛如熟睡。

  他彎下腰,想將男人自水中撈起。

  觸碰到男人身軀的那刻,他才發覺,雙手不住顫抖,下秒,一雙手搭住他手腕,早已死去的男人不知何時睜開雙眼,盯著他看。

  豔紅的血液從男人口中流出,像染料般遮住男人面容,再睡一夏卻清楚聽見男人的嗓音。

  他說:「是你殺了我。」

  他雙手一顫,鬆開男人的身體。

  鬆手的瞬間,再睡一夏發覺,男人的雙眼依然緊閉,神情仍是那樣甯靜淡泊,就連海水也是那麼清澈,睜眼,吐著血水的男人,不過是幻想。

  他沒來得及懊悔,失去支撐的男人,已朝著陽光照射不到的幽暗深海徐徐下沉。

  葉修!

  他想呼喊,聲音卻像是被扼死在喉嚨間,只能發出嗚咽聲響,他想跳進水中,將離他越來越遠的男人帶回,海的女兒乘著海浪來到他身邊,伸出冰冷纖細的雙手,捧著他的臉頰低語,「是你殺了他。」

  「就像你殺了我一樣。」

  純白飄逸的長裙驀地染作鮮紅,海的女兒身體自腰部斷作兩截,落入海中時,她依然縱聲大笑。

  她的笑聲招來狂風,引來巨浪,蔚藍的海洋轉為一片灰暗。

  彷彿吞噬世界的暴風雨中,塞任的歌聲悠揚,帶著女妖輕篾快意的笑聲。

  「可憐的狂劍士,你永遠找不到他。」

  「他已經死在你手裡。」

  一個巨浪打來,將他捲入海中,他沒有掙扎,只是任由大海將他帶往深處,可,直到他意識朦朧,他也沒見到早先沉到底頭的葉修。

  在他即將失去意識時,塞任和海的女兒依舊笑著。

    ***    ***    ***

  猛然睜眼,映入再睡一夏眼底的是木製的天花板,陽光自窗外照進室內,帶來一片光明與溫暖,偶爾還能聽見孩童奔跑而過的嘻鬧聲。

  今天依舊是個好天氣,躺在床上的他卻覺得糟糕透頂。

  穿在身上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浸溼,黏著肌膚,透著一股讓人不適的黏膩感,他伸手覆蓋自己的臉,長長的吁了口氣。

  不知過了多久,心情終於平復的他,收回雙手,不發一語的看著天花板。

  陽光照射下,飄浮在空氣中的塵埃顯得格外清晰,遍佈每個角落,讓人感到安心。

  他想起自己昨晚來時,天色已晚,錯過投宿時間的他,憑著無比的耐心和毅力,敲開旅店大門,提著油燈的老闆娘,並沒有給他好臉色。

  饒是如此,看在他塞進手中的銀幣份上,女主人仍是為他準備了頓不算豐盛的晚餐。

  旅店提供的麵包像石頭般堅硬,難以下嚥,饑餓卻不容他選擇,他只能沾著一塊送來的蔬菜牛尾湯,勉為其難的吞下。

  唯一讓他感到安慰的,大概是回房時,房內的澡盆裝滿燒熱的洗澡水。

  他已經離大海很遠。

  即使推開窗戶,也只能看見城鎮和連綿不絕的山脈,這裡沒有用歌聲迷惑水手的塞任,也見不到在暴風巨浪中翩然起舞的海的女兒,大海無法對這造成半點影響,他卻依然可以聞到海風特有的鹹腥味,海浪拍打岩岸的聲響,在他耳畔不斷迴蕩。

  許多夜裡,他在睡夢中聽見塞任和海的女兒恣意訕笑,瘋狂而惡毒。

  就像是漫出水瓶的黑水,浸濡周遭土地,奪走一切生機。

  再三確認他並沒有斬殺葉修,一切不過是塞任和海的女兒給予的夢魘後,再睡一夏終於離開床舖,褪去令他感到黏膩的衣物。

  他剛脫下衣服,一股清涼的微風,徐徐拂過因為經年訓練而顯得結實的腹肌,滑過腰身,繞至後背,猶如頑童般徐徐爬上他身軀,最終,環繞住他的脖頸。

  帶著一絲涼意的唇瓣,輕輕觸過他耳畔,「睡得好嗎?我可愛的狂劍士。」

  他看不見對方身影,心裡卻知曉,那是風的精靈,希爾芙。

  打從他逃離大海掌握,希爾芙便代替再也無法踏足陸地的海的女兒,以及無法深入大陸內地的塞任,送來她們的詛咒。

  她帶來充滿腥鹹的海風,傳遞女妖們惡毒的言語,她們瘋狂愉快的笑聲,在每一個夜晚侵蝕他的夢境。

  大海憎恨他,一如塞任對他的憎恨。

  希爾芙寸步不離的跟隨在他身邊,夜裡侵襲他的夢境,清醒時則環繞在他周身。

  與塞任不管是歎息或是歌唱,都美得教人心醉沉淪的嗓音不同,希爾芙的嗓音飄渺而悠遠,就像是迴蕩山谷的迴聲,又像是吹拂芒草的細微聲響,微弱得讓人難以分辨,她在身側,卻又彷彿離他很遠。

  她喜歡用這樣的嗓音叫喚再睡一夏,有時,她暱稱他是可愛的狂劍士,有時她用帶著點不確定的腔調喚他親愛的狂劍士,就像是情人間的呢噥耳語,氤氳旖旎。

  希爾芙對他的喜愛,超越他的想像,就是海神掀起的巨浪也遮擋不了她望向他的目光,深邃而溫柔。

  她親吻他的嘴唇,撫過他的髮絲,將塞任怨毒的話語送入他耳裡。

  夜裡,她與到訪的夢魘聯手,一同折磨他的精神與靈魂。

  足堪媲美任何英雄的狂劍士日漸憔悴,希爾芙卻捧著他的臉,滿是愛憐的在他臉上輕輕一吻,低語,「這是你應得的。」

  希爾芙的語調沒有半絲不忍或悲傷,只是平穩訴說一件事實。

  這名深受她喜愛的英偉狂劍士,必須為他所為付出代價。

  再睡一夏沒有試著擺脫希爾芙的糾纏,也沒有理會她的詢問,只是拿起裝有熱水的陶罐,將水倒進臉盆,和裡頭冷水混合,洗去滿臉疲憊。

  他在地上流浪了五年又六個月。

  他曾經拜訪隱居森林的賢者,見過稱霸天空的古老龍族,所有人都告訴他,他可以遠離大海,遠離塞任和海的女兒,唯獨無法擺脫希爾芙。

  她存在於每個地方,每個角落,無所不在。

  即使是最偉大的英雄,也逃離不了希爾芙的糾纏。

  他所承受的,不單是塞任和海的女兒的詛咒,還有神的譴罰,一如他那消失已久的戀人。

  他聞過薔薇的芬芳,穿過沁骨的風雪,在灼熱驕陽底頭行走,大地每個角落都有他留的足跡,唯獨見不到他的愛人蹤影。

  神把他藏了起來。

  藏在他無法觸及的地方。

  「放棄吧!」

  「那是獻給冥神的禮物。」

  「冥神將他捧於掌心,賜給他最美的長眠。」

  「那是屬於冥神的珍寶。」

  希爾芙不只一次附在他耳邊如此呢喃。

  狂劍士沒有理會,他依然背著重劍,一步一步朝他的目標前進,就算是死亡,也阻擋不了他的腳步。

  神將葉修藏了起來,他就去把他找回來。

  希爾芙的言語,對他沒有任何意義。

  就是死亡,也無法讓他們分離。

  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他就不會放棄。

  狂劍士以自己的方式,對抗希爾芙的話語,善變的風之精靈,並沒有受到激怒,他越是堅定執著,她愈是憐愛。

  脆弱渺小的人類,掙扎時所發出的光芒,如此耀眼。

  希爾芙寵溺般的笑著

  希爾芙輕輕笑著,在他離開旅店前,跟上他的腳步,化作一股徐風,溫柔包覆他的全身。「放棄吧!可愛的狂劍士。」

  「希望並不存在。」

    ***    ***    ***

  歲月會帶走很多東西,唯獨愛與回憶不會流失。

  再睡一夏在漫無邊際的沙漠行走,除了被豔陽曬得灼燙的沙子,以及悶熱的空氣,這裡有的,就只是偶爾自沙底爬出的蜘蛛毒蠍。

  有時,他會在沙面上頭發現蛇類留下的爬痕,或是誤入沙漠卻捱不過酷熱的動物屍骸。

  微不足道的跡象,告訴他,他並不是一個人。

  永遠都會有因為各種原因踏進沙漠,意圖橫越沙漠的愚者出現,他們化作白骨的身軀,見證他們的存在。

  沙漠的空氣極為乾燥,就連風也帶著難以忍受的高溫。

  剛流下的汗水,來不及落入沙裡,就在半空中蒸發,發出嘶的聲響。

  他已行走好段時間,喉嚨就像這片沙漠一樣乾燥,隨時都會龜裂般的隱隱作疼,即使如此,他依然背著重劍,緩慢而堅定的前進。

  有支駱駝商隊聲稱,他們在橫渡沙漠時,遇見兩名奇特的旅人。

  其中一人的模樣,他們無論怎麼回想也無法想起,另外那人卻是穿著一襲月牙白的長袍,身邊跟了隻色澤美麗、體態優美的黃金貘。

  黃金貘是月神辛的愛寵,偶爾,辛會帶著牠到人間散步,吞噬旅者的惡夢。

  傳聞,辛擁有一頭如月光般優雅的淺金長髮,以及無瑕的美麗容顏,他的美麗足以使安奴羞愧,使太陽神退避。

  辛的美麗,超越世俗所能想像,黃金貘深愛著辛,寸步不離。

  旅者沒有辛那樣美麗絕倫的容貌,也沒有辛如月光般優雅的長髮,他的髮絲烏黑如夜,一如同行的旅者,即使如此,黃金貘依然緊緊跟隨在他身側。

  旅者沒有攜帶任何行李和補給,從容優雅的行走在沙漠之中,就連沙漠也不忍在他們身上施加酷刑。

  遇到旅者那天,沙漠中下起了難得的大雨,帶來一絲清涼。

  黃金貘展開翅膀,為旅者遮蔽大雨。

  他不是辛,是辛的寵兒。

  辛愛他,所以,黃金貘也愛他。

  幸運的傢伙。

  商隊能描述的東西不多,就連和旅者相關的細節也少的可憐,他卻知道,那名烏絲如夜的旅者,正是他苦苦追尋的愛人,他的葉修。

  辛是旅者的守護神,他對來自東方國度的葉修,有著莫大善意。

  來自遙遠東方的旅者剛踏上這片土地,辛便注意到他的存在。

  美麗的月神乘著淺薄月色,降臨在葉修面前,賜給他來自月神的祝福與眷顧,辛允諾,只要葉修仍在地上行走的一天,黃金貘便會為他吞噬夢魘一天。

  很多時候,黃金貘以牠鋒利的爪牙,撕裂任何意圖窺探旅者夢境的夢魘,帶來安穩平靜的夢鄉,更多時候,牠伏著身軀,小心翼翼將旅者納入翼下,一夜好眠。

  辛所鍾愛的一切,黃金貘也會跟著鍾愛。

  月神和黃金貘的愛極為深厚,不單葉修,就連身為伴侶的他也一併照拂。

  他們踏遍大陸每一個角落,和古老的種族暢談歡笑,與支配天空的巨龍分享秘寶,直到他們遇見伊什塔爾。

  司掌愛與戰爭的伊什塔爾如同傳說一般,明豔動人,她每個動作,都像是輕拈春花的優雅,望向他們的眼神卻又帶著一股侵略性,饒是如此,她依然美得令人窒息,就是天上最明亮的星子,在她面前也會黯然失色。

  她踏著鮮花鋪成的道路,姿態婀娜的走到他們面前,讚美他們的勇氣,以及俊美的面容、英偉的身體,最後,女神對他們伸出如玉般潔白美麗的手。

  女神允諾,只需在她手背上輕輕一吻,她將賜給他們永遠的富庶與強大。

  他們將成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英雄、賢明的君主,他們將統治最豐饒富庶的國家,所有人都會拜倒在他們腳下,整個大陸都將頌揚他們的賢明勇猛。

  只需他們對女神獻上輕輕一吻,宣誓永恆不變的愛戀。

  伊什塔爾的言語,就像沾染花蜜的劇毒,甜蜜芬芳,又像夜鶯啼唱,勾勒出偉大遼闊的夢想。

  難以抗拒。

  左手被人緊握,轉頭看向戀人的狂劍士,在戀人的目光與神態中,理解他的意思,他們相視一笑,齊聲拒絕女神青睞。

  不需要什麼豐功偉業,也不需要統治什麼王國。

  他們就是彼此的世界,他們的天下。

  遭到拒絕的伊什塔爾眼眸微瞇,流露出另種說不出的嫵媚風情,纖指徐緩撫過嘴唇的同時,呢噥而曖昧的低語緩緩揚起。「噢,我的可人兒,區區一個國家,一介英雄,確實無法與你們匹配,你們值得擁有更好的一切。」

  「告訴我,你們想要什麼?」

  「永恆的生命?」

  「冥神也得退避的權勢?」

  「或是足堪與神匹敵的力量?」

  「不管你們渴望什麼,想要什麼,我伊什塔爾都會為你們實現。」女神殷紅嬌豔的唇瓣輕啟閉閤,猶如魔咒的蠱惑,她再次將手伸至他們面前,輕語,「來,我的愛人們,接受我的祝福,接受我所賦予的榮耀。」

  「在伊什塔爾的庇佑下,你們將無所不能。」

  除了基加美修,從來沒人抗拒得了伊什塔爾的誘惑。

  她是披著春光的燦爛,是賦予生機的慈愛,同時也是戰爭與詛咒的代表,殘酷而美麗,冷血而多情,既是矛盾又是瘋狂,她的言語如同罌粟,是美麗的劇毒。

  就是歌聲足以使神墮落的塞任,在伊什塔爾面前也只能伏首稱臣。

  她柔情似水的伸出手,只求他們輕輕一吻。

  面對這份殊榮,年輕的狂劍士低笑,旋即拉起戀人右手,置於面前,虔誠專注的覆上一吻,對神情驚訝的女神說道:「他就是我的世界,我的國王,我的全部。」

  女神能給的,他已全部擁有。

  狂劍士對戀人堅定不移的忠貞,換來伊什塔爾一聲輕笑,她姿態婀娜的朝他們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水面上,蕩開迷人柔和的波紋,綻開滿天彩霞。「呵,狂傲英偉的愛人啊!你們以為你們拒絕的是權勢。」

  「慾望。」她的指尖輕輕撫過狂劍士肩膀,徐緩溫柔,帶著一絲挑逗和誘惑的滑過他後背,再挪向東方旅人的脖頸。

  伊什塔爾隨著言語張闔的嘴唇,若有似無的吻過他們耳廓,「財富。」

  「以及力量。」

  「你們不知道,我將賜給你們世俗所不能及的美好。」伊什塔爾站在他們身後,纖手貼著他們臉龐,她美妙魔魅的嗓音,像是搔過心裡的羽毛,拖著每一個人朝深淵墮落。

  失去站立能力的兩人,跪倒在地。

  出生與死亡。

  興盛與破滅。

  他們看見星星運行的軌道,以絲線構成的金色河川。

  他們目睹眾神的誕生,世界的終焉,一片朦朧裡,海妖的歌聲揚起,是讚揚,是歎息,是無盡的繁華與破滅。

  化作山川,化作溪流。

  化成風,化成雨。

  他們化作世界,傾聽羊兒低頭嚼草的聲音,感受蒼鷹在體內飛翔。

  他們是人們呵出的白氣。

  是融化霜雪的春光。

  是吹撫草原的徐風。

  是不可違抗的命運,是不曾間斷的生機。

  最終,生命化作溪流,流向最後終點,回歸母親懷抱。

  這即是神,唯有神能涉足的領域。

  以神力引導兩人,使其瞭解生命奧秘、世界宏大的伊什塔爾,看著淚流不止的兩人,滿是愛憐的輕歎,「噢,我的愛人。」

  「崇拜我。」

  「愛憐我。」

  「伊什塔爾的一切,將與你們同享。」

  女神遞出象徵榮耀的月桂冠,猶受萬物生機影響,淚流滿面、無法自抑的狂劍士抬頭迎上女神目光,執拗堅定的拒絕女神加冕,「絕不!」

  死守愛情的狂劍士朝伊什塔爾揚起一抹狂傲且挑釁的笑容,「更何況,他的手比妳美多了。」

  他的愛人如他一般,堅定拒絕女神的求愛。

  即使是神也不能折辱他們的愛情與驕傲。

  擁有半神血統的基加美修,拒絕女神的求愛,換來天牛肆虐國土的天譴,以及好友死亡的命運,接連三次遭到拒絕的伊什塔爾手指抵觸嘴唇,輕笑,「呵。」

  女神依舊豔麗嫵媚,她的笑聲宛如春芽破土,滋生大地的災厄。

  她神態莊嚴的吻去狂劍士臉上的淚水,以著如同溪流般沉穩徐緩的語調,祝福他與戀人間的愛情永不消弭,同時詛咒他與愛人間的永生分離。

  只要他們仍在地上行走一天,他們便無法見到戀人容顏。

  他們的愛,將隨著生命滋長,也將隨著生命流逝而消散。

  女神賜予他們世間最美好的祝福,以及最為陰狠的詛咒。

  伊什塔爾離開時,帶走了葉修。

  讓他們飽受生離死別之苦。

  饒是如此,當他從伊什塔爾所賦予的衝擊中恢復時,他不顧自己依舊顫抖的身體,掙扎執拗的站起身子,背著重劍,踏上尋找戀人的旅程。

  神將他藏了起來,他就去把他找回來。

  他與戀人的愛情,令人讚嘆,他們的遭遇,使人惋惜,儘管如此,他所遇到的每一個人依舊重複相同的話語。

  他的戀人已無法尋回,神的詛咒不容抵抗。

  他們勸說他放棄,一如附於他耳畔呢喃的希爾芙,他卻只是任由灼熱高溫帶走他體內的水份,在滾燙沙地裡,邁出如同鉛塊般沉重的步伐。

  他的愛情,即是他的信仰。

    ***    ***    ***

  一片焦黃之中,有一翠綠映著粼粼水光。

  那是沙漠中的樂園,生命的救贖。

  拖命來到綠洲的狂劍士,並不急著撲進水裡解渴,他只是定定看著湖旁的身影。

  來自東方的旅人,伸出潔白無瑕,完美的使人想在上頭覆上一吻的雙手,掬起一把清澈的湖水,洗去滿臉沙塵與疲倦。

  最後,他捧著清水,仰首喝下。

  清水滋潤喉嚨,撫平燥熱與疼痛的不適,旅人揚起一抹恬笑,接著,他發現站於不遠處的狂劍士,目光相對,他的驚訝轉作善意與邀請。

  他們應該共享水源。

  睽違五年又九個月,戀人的容貌一如記憶中的鮮明,再睡一夏彷彿終於自漫長噩夢掙脫的鬆了口氣,毫無躊躇的朝葉修疾步走去。

  即將觸碰到戀人身軀時,狂劍士穿過他的身形,落入水中。

  塞任滿是嘲諷的笑聲響起,混著希爾芙憐憫的話語,交織成一首惡毒的歌謠。

  「可憐的狂劍士,可悲的狂劍士。」

  「多麼可悲,多麼可憐,遍體鱗傷卻看不到希望。」

  「你永遠找不到你的戀人。」

  「這是你應得的。」

  「是你應得的。」

  女妖們恣意的笑聲,在沙漠迴蕩。

  直到趴伏一旁休憩的黃金貘睜開雙眼,仰天長嘯。

  黃金貘的嘯聲與龍族悠久綿長,彷彿貫穿古今的渾厚嘯聲不同,牠的嘯聲平靜如水,沒有憤怒,沒有哀傷,清澈動人,一如牠的主人,辛。

  抑制塞任和希爾芙惡戲的黃金貘,挪動身軀來到葉修身側,以龐大身軀將他包覆在懷中,再次伏首沉眠。

  受到黃金貘保護的葉修渾然未覺,依舊對著空無一人的地方張口閉嘴。

  他正在和什麼人說話,可,再睡一夏看不見對方,也聽不見他們間的交談,他只是自湖裡爬出,架起營火,褪下溼透的衣物,坐在火堆旁邊,看著葉修的一舉一動。

  一夜無眠。

  天色接近破曉,甦醒的黃金貘悲傷而眷戀的看了葉修一眼,宛如告別般,滿是不捨的以頭顱輕蹭他的身影,接著,展開翅膀,就此離去。

  辛曾允許,只要葉修仍在地上行走的一日,黃金貘便會為他吞噬一日夢魘。

  這不是葉修,是葉修所作的一個美夢。

  黃金貘守護這個美夢,直到他到來。

  漫長的流浪與尋找,讓他幾乎忘記,這是他和葉修初次見面的情景,就在這個沙漠之中。

  望著葉修逐漸消失的身影,他踉蹌來到他面前,伸手觸碰他根本無法觸及的戀人容顏,假裝他們彼此額頭相觸的低語。

  「我愛你。」

  破曉時分,葉修的身影轉為淡薄,最終隱沒在一片晨光之中。

  黃金貘的離去,象徵著怎樣的意義,他比誰都要清楚。

  狂劍士已失去他的信仰,昨日虛幻的美夢,是葉修在這世上留給他的最後的禮物。

  分離的時間裡,他不曾忘記,一如狂劍士對他的追尋。

  他用最後的美夢,慰藉狂劍士支離破碎的心靈,儘管這個美夢過於脆弱與虛幻,卻是凡人在對神的抗爭中,能做的最大努力。

  無知,有時是種幸福。

  如果他不曾知曉,葉修已不再人世,他依然可以背著重劍,努力不懈的追尋,直到有一天,他倒下,或是懷抱著,也許有一天,會有什麼強大的神祇,憐憫他們的遭遇,為他們赦免伊什塔爾施加的詛咒。

  美夢卻醒了。

  以最為殘酷的方式,敲響鐘聲。

  報喪女妖發出哭嚎,哀悼他戀人的死。

  豔陽高照的沙漠,迎來今年第二場大雨,晴朗天空出現了彩虹,彩虹彼端,是端坐神座的伊什塔爾,單手托顎的她,伸出纖指,延長大雨落下的時間。

  滋潤沙漠的大雨,來自伊什塔爾難得的寬宏。

  女神要他活著。

  在這個失去希望與生機的世界,行屍走肉般的活著。

    ***    ***    ***

  黃金貘離去的第八十四天,失去信仰的狂劍士再度踏上旅程。

  他失去了他的信仰,希望,以及愛,饒是如此,他依然活著。

  以沙漠為起點,狂劍士背著重劍一步步的走過大地,宛如巡禮的前往回憶之地,每到達一處,他記憶中的葉修就鮮明一分。

  許多時候,他以為葉修就在他的身邊,回頭,身側卻空無一人,回應他的,只有塞任和海的女兒的奚笑。

  惡夢不再存於黑夜。

  只要閉上雙眼,它便會侵蝕他的意識,模糊生者與亡者的界線。

  遊走大陸的吟遊詩人依然歌頌他們的愛情,卻無人發覺,擦肩而過的憔悴男人,就是那名曾經足以和英雄媲美的狂劍士。

  他在現實與虛幻的夾縫遊走,在他和葉修去過的地方,一點一點的拾回記憶的碎片,將葉修的形象拼湊的更為完整。

  最後,他來到詛咒的起始地,他與葉修分離的地方。

  朦朧間,他彷彿看見伊什塔爾婀娜多姿的朝他走來,如同那日的朝他伸出潔白如玉的手,他下意識的轉頭看向葉修的位置,身邊卻毫無一人。

  回應他的,只有希爾芙憐愛的低語,以及塞任瘋狂的恣笑。

  伊什塔爾並不在這。

  那日握著他的手,堅定拒絕女神求愛的戀人,也不在此。

  「他已然死去。」

  希爾芙附於他耳際低語的剎那,原本生動鮮明,存活在他腦海中的葉修猛地破裂,化作五彩繽紛的碎片,飄散在光塵之中。

  他下意識的伸手挽留,卻在張手的瞬間發現,他什麼也沒能留下。

  無論他如何掙扎,也改變不了葉修不在這裡,不在他心裡的事實,葉修不在這個世上,現在是,未來亦是。

  女神帶走了葉修,死亡則奪走了他的生命。

  頭一次意識到這個事實時,無所畏懼的狂劍士選擇了逃避,直到來到詛咒的起始點,他才不得不承認,葉修已經不在,再也無法可逃,無法將這事實抹去的再睡一夏,不能自抑的顫抖,最後,他跪倒在地,猶如受傷猛獸的發出哀鳴。

  絕望,悲慟,深沉的無力。

  不知過了多久,希爾芙自後方擁抱著不住顫抖的他,附於他耳際,溫柔的低語,「這是你應得的。」

  女神延續了他的生命,葉修則延續了他的精神。

  哪怕失去光,失去信仰,失去永遠的愛戀,摔得一身泥濘,狼狽不堪的狂劍士依舊活著,因為他的戀人如此希望。

  生命將盡的前一刻,葉修竭盡所能的為他留下一個美夢。

  他以溫柔卻笨拙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思念,以及不曾變更的愛戀,告訴他,即使,再也無法相見,即使,世界僅剩一片荒蕪,他的心也不曾遠離。

  他就在再睡一夏身邊,憑藉著過往回憶,以及對再睡一夏的愛情,堅定的活著。

  女神的詛咒,只能拆散他們的肉體,他們的精神與靈魂,翻過高山,越過大海,緊密的結合在一起,誰也無法將他們分離。

  他們的愛情,深烙於靈魂深處。

  就是面對死亡,也不曾消減半分。

  伊什塔爾賦予的生機充滿惡意,葉修帶來的期望,充滿光明與溫暖,他希望再睡一夏活著,這樣的心願,如此堅定而純粹,透過黃金貘守護的美夢,強烈直接的傳達到他心裡。

  活下去。

  無論碰到怎樣的問題,不管面對怎樣的絕望,承受著怎樣的痛苦,葉修都希望他活下去,這樣的意念,就像是烙印在他腦海,不斷重複盤旋。

  許多時候,他覺得自己再也無法支撐時,葉修的嗓音猛地揚起,他說,「活下去。」

  多麼殘酷與溫柔的人啊!

  讓他在一片荒蕪中繼續前行,持續著不知何時才到盡頭,毫無任何目的的旅行,他卻無法憎恨葉修的自私,因為他對葉修的愛超越了憎恨,超越了悲傷,所以,葉修的期望,他一定會做到,就像是他對葉修的瞭解一般。

  他們瞭解彼此,知曉對方不會輕易被逆境打敗。

  所以,葉修希望他活著,一如他和葉修立場對調時,他也會做出相同選擇,由衷期望,終有一天,對方能自詛咒中掙脫,自荊棘中尋找新的出路。

  他們是如此相信對方,信任對方。

  生命將盡的前一刻,他們所作的決定,不會有差,只是,直到這一刻,他才猛地明白,女神對他們的祝福何等沉重與絕望。

  即使死亡帶走了葉修,他依舊深愛著他。

  失去葉修的那瞬間,世界在他眼裡就變了模樣,如此陌生與荒蕪,他就像是行走在黑暗中的旅者,看不到半絲光芒。

  他並沒有足以面對愛人死去的堅強。

  精神飽受夢魘侵蝕的狂劍士逐漸失去眼中光采,希爾芙一面親暱呼喚,一面送來塞任的詛咒,他在夢裡一次又一次的失去葉修,眼睜睜看著他失去生命卻無法反抗。

  有時,他在戰場,逢遇最為強勁的對手,直到無鋒斬下的瞬間,他才發現,站在他面前的人是葉修,只能眼睜睜看著葉修被他斬成兩截。

  偶爾,他會聽見塞任優美的歌聲,在歌聲引領下,他看見海的女兒神態天真的在浪花中翩然起舞,一如他們初見時的美麗。

  海的女兒輕輕笑著,宛若珍寶的將什麼東西抱在懷裡,直到發覺他的存在,朝他揚起一抹幸福滿足的笑容,獻寶似的將物品雙手舉至他面前,讓他看得清楚。

  那是葉修的頭。

  面對他驚愕的神情,她鬆手讓頭顱掉入大海,任由魚群搶奪爭食,最後,她神態癡迷的捧住他臉頰,輕語,「再也沒人能將你自我身邊搶走了,我的王子。」

  海浪翻騰間,他彷彿看見葉修在眾神之間行走,最終跪倒在伊什塔爾面前,神態虔誠的親吻女神指尖,宣示他對女神不變的愛戀,最後,他以匕首劃開自己胸膛,挖出勃勃跳動的心臟,獻給女神。

  有時,他與葉修毫無理由的自相殘殺。

  更多時候,他與葉修並肩而行,走過荒野,翻過高山,遠離一切紛爭與詛咒,當他為這小小的幸福,內心盈滿柔情時,看不見的敵人當著他的面,將葉修撕成八塊,以溫熱的鮮血和臟器裝飾他的視野。

  他在惡夢中不斷掙扎。

  偶爾,他成功掙脫惡夢,滿是驚悸的在黑暗中喘息,倏地,一隻手自旁側探來,撥開他被冷汗水浸溼的劉海,隨之響起的,是透著幾分關心與溫情的嗓音,「作惡夢了?」

  熟悉的嗓音,熟悉的腔調,他卻不敢轉頭。

  興許是被他這模樣給逗樂,與他同享床,顯然是被他吵醒的葉修,沒有半點不悅,他以指尖撥去黏在再睡一夏額間的碎髮,輕笑。「看來這個惡夢把你嚇得夠嗆……」

  沒等他說完,再睡一夏已然伸手將他拉入懷抱。

  指尖觸碰到葉修的前一刻,再睡一夏猛地睜眼,映入他眼底的,依舊是一片荒蕪。

  有時,他自惡夢中驚醒,張眼剎那,葉修破碎的屍體就倒在他面前,睜著空洞的雙眼,宛如責問的與他相對。

  下秒,他又自夢境中甦醒。

  葉修在他面前死了又活,活了又死。

  最後,他再也分不清什麼是現實,什麼是虛假。

  他是否殺了葉修,或是葉修殺了他,又或者世上根本沒有葉修這個人,一切不過是他的幻想,他的惡夢,是塞任的戲弄,伊什塔爾的詛咒?

  精神崩潰的狂劍士發出野獸般的咆嘯,最後,咆嘯化作哭聲,他像個孩子般的號啕大哭,滿是絕望與無助。

  他的哭聲迴蕩整個大地,取悅了伊什塔爾。

  憐愛他的希爾芙將他擁入懷抱,用她獨特的嗓音輕唱安眠曲,直到他再也承受不住這份絕望,陷入深沉的昏迷,她才揚手招來夢魘。

  白天,不再安全。

  夢魘的支配跨越黑夜。

  受希爾芙呼喚前來的夢魘,雙瞳流露駭人光芒,對著昏迷不醒的狂劍士發出尖銳嗤笑。

  他帶著滿腔惡意滑進狂劍士的意識,延途落下海神的憤怒與海的女兒的糾纏,一點一點摧毀他的夢鄉與希望。

  希爾芙附於他耳畔,傳遞塞任對他的咒罵與憎恨。

  即使他已失去希望,塞任與大海也不曾放過他。

  惡夢逐漸成形,大海揚起巨濤,塞任在歌唱,海的女兒抱著他的大腿,要將他拖進大海深處,充滿痛苦的囈語自狂劍士嘴裡傳出,希爾芙的嗓音猛地拔高,猶如塞任般悅耳卻充滿尖銳毒刺,每一句話,都讓狂劍士的眉頭皺得更緊。

  希爾芙知道,這名為她所愛的男子,已經開始枯竭,詛咒正在吞噬他的一切,直到他的靈魂消毀。

  倏然一聲歎息。

  盈盈月光由天灑落,籠罩著狂劍士的身影。

  一道金色身影急翔而至,將潛伏在狂劍士意識裡作惡的夢魘掀倒,踩踏腳下,沒等希爾芙作出反應,辛已出現在她的面前。

  希爾芙是頭一回在如此近的距離見到辛。

  擁有一頭淺色長髮的月神,比傳聞更加優雅,即使站在他的面前,希爾芙仍舊覺得辛就像是朦上一層薄紗的虛無飄渺,饒是如此,他依然美麗。

  那是種不同於伊什塔爾明豔的美。

  將夢魘踩在腳下的黃金貘,並沒有用牠的利爪將其夢魘撕成碎片,僅是對著底頭不住掙扎的他發出警告性的嘶吼。

  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的夢魘,聽見了辛的聲音。

  「離去吧!夢魘。」

  「回去告訴你的主人,這是屬於月神的旅者,我不允許有人再度干擾他的夢境。」隨著辛的話語,黃金貘鬆開踩住夢魘的前腳。

  得到自由的夢魘,一個翻身,旋即化作黑煙,消散在空氣之中。

  辛將目光移到希爾芙身上,希爾芙便明白,月神決意介入塞任與大海的詛咒。

  她沒有試圖抵抗月神,也沒有試著和月神爭辯,她甚至沒有詢問月神為何出面庇護狂劍士,她只是深情眷戀的看向自辛出現後,眉間便逐漸舒緩,就連呼吸也恢復平順的再睡一夏,在他臉上輕輕一吻,接著轉身離去。

  「永別了,可愛的狂劍士。」

  她可以迫使任何一名英雄低頭,可以將偉大的賢君逼至瘋狂,卻無法對抗神的威嚴,在司掌萬物的神祇面前,一切都是蒼白而無力的存在。

  無論是她,還是塞任。

  能夠與神對抗的,只有神。

  凡人企圖挑戰神威嚴。

  神僅是輕甩衣袖,便將爬到身上的螻蟻摔回地面。

  一如狂劍士與他的愛人。

  她並不想落得這樣的下場。

  希爾芙離去後,辛來到再睡一下身旁,以寬大的衣袖,籠罩在他身上,「安心休息吧!旅行者,月將守護你的黑夜。」

    ***    ***    ***

  這一夜,再睡一夏睡得很安穩。

  夢裡沒有大海,沒有塞任,沒有伊什塔爾,有的僅是一片安寧,依稀之中,彷彿有人將他擁入懷抱,輕輕拍著他的後背,低低唱著搖籃曲。

  除了溫暖,還有一種令他安心的熟悉感。

  就像是嬰兒時期,在母親懷抱酣睡的幸福。

  直到晨曦投照在他的臉上,他才徐緩自睡夢中清醒。

  興許是一夜好眠的緣故,狂劍士並沒有發現,總是糾纏在他身邊的希爾芙不在的事實,他僅是愣愣的看著太陽自地平線彼端升起,看著光輝一點一點的照耀這個世界。

  他還活著。

  儘管他曾經有過數次和死亡擦身而過的經驗,但,從來沒有一次像這樣強烈的讓他感覺到,自己還活著的真實。

  他還活著……

  這樣的認知,讓他不能自抑的顫抖。

  他還活著。

  幾乎是在眼淚佔據他的眼眶,沿著眼角落下的同時,他看見混在晨光之中,難以辨認的光點徐緩飄下,一點一點灑落在他身上。

  那瞬間,他彷彿聽見葉修的聲音。

  他說:「你還活著。」

  葉修送給他的第二個禮物。

  正當他想伸手試著觸碰那些光點時,一道嗓音自彼端響起,「放心吧!希爾芙已回到她該去的地方,夢魘已經離你很遠。」

  未曾發覺身旁有人的他,猛地回首,接著,他看見站在不遠處的辛,以及溫馴趴伏在辛腳旁的黃金貘。

  他終於明白,今日不同於往昔的地方在哪。

  希爾芙並不在他身側。

  月神庇護了他的黑夜,他的夢境。

  日光照耀下的辛,顯得格外纖細優雅,饒是如此,再睡一夏心裡卻沒有任何憧憬或敬意,他甚至沒有試著思考,辛為何而來,經歷過伊什塔爾的詛咒,他已經充份明白,所謂的神祇,任性且隨意,強大而不講道理。

  他們追尋自己的快樂,依循自己本意。

  既非善良,也非邪惡。

  他們的喜好,即為他們的正義。

  一如辛將黃金貘借給葉修,同時冷眼旁觀伊什塔爾施加在他身上的詛咒,漠視了葉修的死亡。

  狂劍士電光火石間,產生了諸多想法,辛或許不知道,也可能他知道,卻不在意,他只是靜靜接受狂劍士的注視,最後,在他的目光中,徐緩開口。

  辛的聲音,悅耳溫柔,就像是流過心田的小溪,又像是月色中的歌謠。

  他告訴旅者,他可以順遂命運的安排,在人世持續游蕩,直到生命盡頭,在此之前,月神會保證他的黑夜得以安眠。

  在狂劍士不置可否的注視下,辛說出狂劍士擁有的第二個選擇,這個選擇,令再睡一夏神情猛然一變,他說:「旅者啊!如果你還擁有過去的勇氣與堅毅,興許,你可以通過考驗,帶回你已失去的戀人。」

  「選擇吧!旅者。」

  「是在月神庇護下,安渡餘生,或是踏上最為艱鉅的旅途,追尋希望?」

  英雄,或是遊蕩者?

  對狂劍士來說,並沒有任何區別。

  失去葉修之後,他的世界便只餘下一片黑白,直到辛出現。

  辛的言語就像是照進黑暗的光亮,儘管是那樣的微弱飄渺,卻真實存在,將原本破碎的希望,再度拼湊起來。

  挑戰神的威嚴,會有怎樣的結果?

  狂劍士已然體會,饒是如此,他依舊無法放棄。

  為了信仰,為了葉修,哪怕前方佈滿荊棘,他也會以背上重劍劈出一條生路,即使,必須再次挑戰神的威嚴。

  狂劍士的振作,並沒有使辛的神情出現半絲變化,就連動容也不曾有過。

  他只是以輕淡的語氣,將如何自冥神手裡奪回愛人的方法,告訴狂劍士,

  穿越冥府七道大門,到達冥神支配的國度。

  聽似簡單直接卻粗暴的方法,出乎意料的符合狂劍士胃口,儘管,過程裡,每道大門的守衛會自他身上奪取一項神性,作為通過門扉的代價。

  辛告訴他,身為凡人的狂劍士,如果擁有面對冥神的覺悟與勇氣,那麼,在動身前往冥府之前,必須準備好七項足以替代神性的珍貴物品,作為通過門扉的代價。

  相對的,如果他所獻上的物品,不足以打動守門人,冥府的大門,將會永遠把他拒之門外。

  神性是怎樣的慨念?

  又有什麼物品,足以和神性相提並論?

  為了尋求解答,狂劍士翻越躲藏猛獸的山嶺,渡過潛伏妖物的河川,來到日光無法照射,眾神遺棄的黑暗之地。

  傳聞,黑暗之地的支配者,曾經是個人類。

  一名捨棄人類之姿,轉生化作巫妖的暗黑術士。

  沒有想像中的激戰,也沒有任何為難,一襲黑袍的暗黑術士,對於狂劍士的到來,很是欣喜。

  沒等他開口,身為巫妖王的暗黑術士已伸出左手,輕輕抵住自己胸膛,他告訴狂劍士,儘管現在距離他身為人類的時代已經相當遙遠,他仍是有些懷念心臟跳動時的感覺,如果狂劍士願意獻出他溫熱的心臟,他便將統領黑暗的巫妖王之心交給他。

  超越生者,超越亡者的巫妖王的心臟,足夠資格作為神性的代替品。

  面對巫妖王交易般的提議,狂劍士僅是輕輕一笑,「這有什麼難的?」

  他當著暗黑術士的面,將匕首刺進自己胸膛,獻上自己兀自跳動的心臟,換來巫妖王讚嘆的笑容與欣賞。

  「放心吧!人類,你會得到你想要的。」

  七日後,狂劍士在巫妖王親切的指點下,帶著巫妖王的心臟,以及體內那顆作為替代的水晶心臟,再度踏上征途。

    ***    ***    ***

  這並不是個令人愉悅的旅行。

  狂劍士一路走走停停。

  不是每個神性擁有者都像暗黑術士般和善,也不是每個人都如此容易打發,有時,狂劍士必須面對無數為難,經歷一番曲折,最後遍體鱗傷,才能得到他要的。

  有時,他必須拿起重劍,和以前曾經把酒言歡的古老種族拼個你死我活。

  他失去了什麼,得到什麼,與之交手的人又是否失去什麼?這樣的問題,早讓再睡一夏拋之腦後,他沒有感傷,也沒有半點懊悔,哪怕時間重來,他也會走上這一條路。

  他知道,那是不可饒恕的罪孽。

  「英雄與掠奪者,向來只有一線之差。」悅耳嗓音自女妖殷紅的唇瓣流出,她的髮絲尤如順著海流波蕩的海藻,柔順飄逸。

  不著一縷的身軀,猶如白玉般無瑕。

  她是美麗,優雅的,惑人的,儘管,她的長髮並不是搖曳的水藻,而是一隻隻駭人的毒蛇,儘管,她美麗的雙腿,因為詛咒,成了必須在地上爬行的蛇尾。

  她依然是海神曾經鍾愛過的女子。

  蛇腹滑過石板所發出的窸窣聲,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詭異。

  這位和大海同樣關係淵源的蛇髮女妖,並不在意狂劍士覆蓋在眼上的布條有著怎樣的效果,她甚至有些興味的看著暗黑術士的傑作。

  她捧起狂劍士的臉,讓受到巫妖王保護的他,迎上自己視線,「準備好面對自己的罪孽了嗎?」

  暗黑術士親手製作,親筆繪上咒語圖紋的矇眼布,保護了與女妖對視的狂劍士,免去他化作石頭的命運,卻無法阻斷女妖的話語。

  她說:「準備好迎接一切真相了嗎?」

  「撕裂天空。」

  「崩塌大地。」

  女妖呢噥低語間,彷彿有無數個細小影子竄動,有時,它們像是歡歌載舞的聚在一起,有時剛碰在一塊,它們便迅速分離,最終,它們全數擠到狂劍士身邊。

  無數聲響和女妖嗓音融在一起,「為神所愛,為神所詛咒的人啊!」

  「謳歌命運,點燃戰火,踐踏神的傲慢吧!」

  低語之間,某種冰冷黏滑的東西纏上狂劍士手臂,伴隨而來的,還有女妖的低語,「如果,你能得到……」

  沒等他明白,女妖要他得到什麼,蛇髮女妖已伸手推了他一把。

  「報復吧!」

  「對神。」

  「對這個世界。」

  前一刻,他還在梅杜莎的神殿,下一秒,他在仰倒過程看到展翅飛翔的海鷗,以及一片藍天白雲。

  空間彷彿產了什麼他所無法瞭解的變化,他的背沒有撞擊到神殿的石質地板上頭,也沒有感受到預期的疼痛。

  他落入一片海洋。

  冰冷刺骨的海水,令他不由得一陣哆嗦。

  海風特有的腥鹹味,與海浪拍打聲,告訴他,他已回到這片由海的女兒與塞任所支配的大海,幾乎是在他意識到這點的瞬間,海面掀起巨浪,將他吞噬。

  塞任歡快尖銳的笑聲揚起。

  為神所愛,同樣為神所詛咒的梅杜莎,將他送回大海。

  水流中,宛如伸出無數隻的手,拖著狂劍士一路下沉。

  水壓將他肺裡的空氣一點一滴的擠出,化作水泡,朝著水面浮去,海面的亮光離他越來越遠,塞任的笑聲就像附在耳邊的清晰。

  嘲笑狂劍士的末路。

  嘲笑他的自投羅網。

  就在他即將沉到深不見底的幽暗深處時,一陣白光猛地自海底升起,彷彿初升的太陽,耀眼、熾目,卻不灼人。

  光芒已極快的速度擴張,將原本幽暗的海底染成一片純白。

  拉扯著狂劍士的手,在光芒擴展至他身側時,迅速退去。

  即使睜眼,除了雪白,什麼也看不見的光芒中,彷彿伸出一隻手,與那些想拖著他朝黑暗墮去的手不同,這隻手溫柔的拉著他朝海面游去。

  突破海面的瞬間,海水彷彿化作瓣瓣花瓣,兀自綻放。

  綻放的白瓣並未回歸大海,而是化作白裙,潔白裙擺和著浪花,輕輕搖曳。

  猶如黃金的髮絲,隨著海風飛舞,她沒有正視塞任驚愕的神情,沒有理會大海的憤怒,海的女兒僅是擁著再睡一夏,輕笑。「你終於回來了,我的王子。」

  歷經生,歷經死。

  最終,仍是回到她身邊的王子。

  她迎上塞任充滿不認同的目光,面對洶湧的海浪,堅定的開口,「大海啊!請平息怒火吧!他已遵守約定,回到我的身邊。」

  「請別將他從我身邊帶走。」

  坐於礁岩上頭的塞任,輕語,「妳如何保證,他不會再度離去?」

  「妳如何保證,他不會逃離大海?」

  即使憤怒,塞任的嗓音依舊動聽,她以悅耳的嗓音,訴說大海的意志,「放開他吧!只有將他溺死在這裡,他才能真正屬於妳。」

  「好讓他的魂魄到冥府,尋找那使人憎恨的東方之民?」

  沒等塞任回答,海的女兒倏地拔高音量,「我會讓他吃我的肉,喝我的血,令他永生不死,令他無法下達冥府,令他無法再與那人相見!」

  說到這,海的女兒猛地一頓,又是那柔情似水的模樣,她輕撫死裡逃生,不住猛咳的狂劍士,低語,「我們會永遠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我的王子。」

  即使身處大海,面對曾經不斷折磨他的塞任,再睡一夏依然堅決的推開海的女兒。

  他說:「我不是妳的王子。」

  由始至終,他不曾是她的王子。

  遭受拒絕的海的女兒,不敢置信的掩著臉,「不!王子,我的王子,你就是我的王子。」她伸出雙手,想擁抱狂劍士,她的王子卻將重劍對著她。

  「別這麼對我,我的王子。」

  「大海會殺了你。」

  海的女兒苦苦哀求,狂劍士卻無動於衷。

  他無所畏懼的面對怒濤巨浪,迎上塞任的目光,與被塞任歌聲喚來的深海巨獸對峙,一字一句清晰堅定的開口,「我的靈魂與他同在。」

  即使是神,也無法抹滅他們的愛情。

  即使是死亡,也無法使他們分離。

  狂劍士的話語,令海的女兒掩面痛哭,塞任一聲嗤笑。「愚蠢的狂劍士,我會以珊瑚裝飾你的祭壇,以珍珠點綴你的屍體,所以……」

  「死在這裡吧!」

    ***    ***    ***

  人與神。

  妖與人。

  人與人……

  各種顏色的血液染紅大海,斷肢殘骸在海水中載浮載沉。

  歷經數日激戰,塞任喚來的海怪,已讓再睡一夏全數屠盡。

  不論是他,還是塞任,早已傷痕累累,饒是如此,他們依舊站著,誰也不願意倒下,殷紅血液,混著異人的藍色血液,交織出另種色澤。

  海的女兒難以承受這種悲痛的跪倒在海面上,晶瑩淚水自指縫落下的瞬間,化作一顆顆潤飽滿的珍珠。「為什麼……」

  「我的王子,我的愛人,為什麼……」

  為什麼非得互相殘殺?

  為什麼不願意留下?

  狂劍士提著重劍朝海的女兒走去,自劍鋒滴落的鮮血,延著海面畫出一道痕跡。

  塞任有意阻擾他的接近,過於沉重的傷勢,卻使她無能為力,站著,已是她最後的氣力與驕傲,她只能眼睜睜看著狂劍士朝海的女兒走去。

  大海出乎意料的沒有阻止。

  戰火點燃的那一刻起,大海便陷入沉默。

  來到海的女兒面前的狂劍士,只是定定的看著她,訴說著不曾改變的話語,「我不是妳的王子。」

  過去不是,現在不是,未來也不會是。

  「大海原本要將你帶走,是我救了你,你忘了嗎?」海的女兒臉色蒼白,不住顫抖,她神情滿是乞求的朝他伸出雙手,「你答應過我,一定會回來。」

  「擁抱我吧!王子。」

  「就像你我分離那時的擁抱我吧!」

  「告訴我,你還記得我們間的承諾,記得我的名字。」一片殘藉中,海的女兒顯得愈發嬌弱、楚楚可憐,狂劍士卻依然不為所動,知曉自己無法打動他的海的女兒,深情而悲傷的望著他,「如果你不是我的王子,你為什麼要來?」

  「為了做個了斷。」說話同時,狂劍士手中的重劍已指向海的女兒。

  望著狂劍士冰冷的神情,看著那把指著她的重劍,海的女兒淒然一笑,「你要再殺我一次嗎?我的王子。」

  無鋒揮落的瞬間,海的女兒聽見他低語。

  他說,「我只是個掠奪者。」

  逐漸朝海底下沉時,由她眼淚化成的珍珠散落在柔軟的海沙上,流轉著點點光芒,照亮周圍景物,依稀裡,她看見不遠處的珊瑚礁裡,有個被水草纏繞的身影。

  儘管,他的衣服因為海水的浸蝕變得破爛不堪,他原本深邃的眼眸,也只剩兩個窟窿,她依然一眼就認出來了。

  原來你在這兒。

  我的王子……

  終於找到你了。

  化成泡沫前,海的女兒溫柔的笑了。

  當七彩的泡沫自海中升起,塞任便已知曉,海的女兒消逝了,和前回被再睡一夏斬作兩截的死亡不同,這回,她真真正正的自由了。

  脫離了命運,脫離了冥神掌控。

  她想再一次詛咒狂劍士,一條不知何時游到她身邊,悄然爬上她身軀的小蛇,倏地出現在她眼前,與她對望,與此同時,她彷彿聽見梅杜莎的聲音揚起。

  「閉嘴!女妖。」

  和海的女兒的親和不同,為海神鍾愛的蛇髮女妖,擁有不同一般女妖的震懾力,就連她頭髮的一部份,也能輕易止住塞任的詛咒,並為她帶來石化的命運。

  在海的女兒與梅杜莎間,大海選擇了沉默。

  一如它默許塞任與冥神的交易,以及塞任的石化。

  自升往空中的泡沫中,找出想要的東西的再睡一夏,轉身看向下半身已然石化,身軀正一點一點轉作石頭的塞任,「既然有與冥神交易的勇氣,為什麼沒有追求幸福的勇敢?」

  塞任僅是輕蔑的看了狂劍士一眼,沒有回答。

  塞任的態度,狂劍士並不感到意外。

  或者該說,他原本就不曾指望能聽到回答。

  石化徹底完成時,他彷彿聽見,塞任優美的聲音響起,「再見了,愚蠢的人類。」徹底化作石像的塞任,慎重寶貝的將某樣東西抱在懷中,即使,那物品隨著她一塊石化,依稀能看出原本的樣子。

  海的女兒的頭骨。

  看了即使失去性命也不願放手的塞任一眼,狂劍士旋即轉身離去。「再見了,愚蠢的海妖。」

    ***    ***    ***

  以粗暴簡單的方式,破壞冥神與塞任的交易,強行撬開冥界大門的狂劍士,很快便遇上門扉的守門人。

  經年看守門扉的守衛,並沒有因為活人出現在冥府的大門前而感到驚訝,也沒有因為他的到來感到震怒,他僅是對他提出詢問,「曾經,有許多人懷抱各種目的,希望能通過這扇門,真正能踏入冥界的,寥寥無幾。」

  「尊貴的客人,讓我看看你的覺悟。」

  守門人在索討應有的報酬,必須的神性。

  沒等他開口,纏附在他手臂的小蛇,自己游至守門人面前,自嘴中吐出一對眼球。

  梅杜莎大方的為狂劍士提供自己的雙眼,作為通過門扉的代價。

  狂劍士是以什麼方法,令梅杜莎情願獻出自己雙眼,守門人沒有興趣知道,他僅是收下雙眼,然後側過身子,「請進,尊貴的客人。」

  「冥府的大門已為你開啟。」

  狂劍士剛通過大門,門便再度關閉,在門徹底關上前,他聽見守門人似笑非笑的低語,「希望你能找到你想要的。」

  通往下一道門扉的道路漫長且寂靜。

  空無一物。

  狂劍士在近似虛無的空間裡前行,直到遇見新的大門、新的守衛。

  守衛們的性情截然不同,有的沉默不發一語,有的言簡意駭的讓他趁早回頭,有的像弄臣般輕浮的嘻笑。

  唯一的共同點,是他們自他手裡,拿走各自的代價。

  沾有古老龍族心頭血的逆鱗。

  巫妖王的心臟。

  海的女兒落下的最後一滴眼淚。

  以及另外兩件神性替代品。

  他順利的通過六扇大門,卻在最後一道門遭到拒絕,「尊貴的客人,儘管你獻上的物品相當珍貴,卻依然不足以替代神性。」

  「你的覺悟並不夠深。」

  彷彿早已料到會受到阻擾,受到拒絕的狂劍士不慌不忙的舉起右手,「那麼,我的手呢?」

  他的罪孽,他的榮耀,全繫此手。

  面對他的詢問,守門人輕輕一笑,旋即挪開腳步,「請進,我的貴客,你的覺悟,我確實收下了。」

  守門人並未對他做出任何行為,再睡一夏卻覺得,右手彷彿受到火焚,又像是受到冰凍一樣的發疼,最後,他再也不能從右手感受到任何知覺。

  守門人收下他的右手,作為通過門扉的代價。

  饒是如此,狂劍士依然勇敢堅毅的踏入不歸之鄉,在那裡,他見到高坐王座的冥府女王。

  「歡迎你,來自生者國度的英雄、掠奪者。」

  「伊什塔爾!」看清她容貌的瞬間,再睡一夏心裡滿是驚駭,冥府的女王竟與伊什塔爾如此相似,如果不是她的神態太過冷淡,他險些以為,自己踏入了另個圈套。

  將狂劍士驚愕收入眼底的艾里什基伽爾,不以為然的輕笑。

   「尊貴的客人,我是冥府的女王艾里什基伽爾,同樣的錯誤,請別犯下第二次。」與伊什塔爾的春光明豔不同,艾里什基伽爾神態透著一份淡漠,一如她所支配的 死亡,她自王位起身,來到狂劍士面前,「如果可以挫敗伊什塔爾的傲慢,我很樂意將你的愛人還給你,遺憾的是,他並不在我的支配之下。」

  艾里什基伽爾的話語,令狂劍士心裡生出一股不祥的預感。

  如果葉修不在冥府,他會在哪?

  沒等他追問,也可能原本就不打給他機會開口,艾里什基伽爾剛轉身離去,一名身披黑色斗篷的男性已出現在他面前。

  「和我來,如果你想見到葉修。」

  他引領狂劍士穿過迷霧,通過沼澤,來到長滿荊棘的花園。

  狂劍士沒有詢問,對方為什麼要幫他,早在見到他的那一瞬間,他便明白,這人便是沙漠商隊口裡那名與葉修一塊旅行的獨特旅者,與塞任訂下契約,使海的女兒復活的冥神。

  冥神知道他的存在,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他告訴狂劍士,葉修是個特別的人,哪怕面對掌管死亡的他,也不顯怯色,他可以神態自若的與他侃侃而談,大膽的與他討價還價,甚至是意圖拉攏他對抗伊什塔爾的詛咒,與葉修結伴同行的日子,充滿各種樂趣與驚奇。

  那是個特別的人。

  冥神如此認為。

  葉修或許沒能將冥神拉入自己對抗伊什塔爾的陣營,卻為自己留下一線生機,冥神願意保護他不受任何侵害。

  在冥神的花園裡,他可以安然渡過每一天。

  葉修拒絕了冥神的提議。

  沒有再睡一夏的人生,再長,也會失去它應有的色彩。他對冥神如此說道。

  最終,冥神將他藏在屬於自己的聖域,佈滿荊棘的花園深處。

  他就躺在那裡,在冥神特意為他準備的柔軟床舖上頭,荊棘像是保護他的包覆四周,沒有冥神允許,誰也無法靠近。

  看著這樣的葉修,冥神神情轉為柔和。

  他告訴狂劍士,如果他願意代替葉修留下,他便能使葉修重新活於人世。

  他們只須耐心的等上幾十年,終有一天,他們會再相會,或許,他們不用等上那麼久,畢竟,人的一生相當短暫,而且充滿危險與變數。

  冥神的話語充滿吸引力,饒是驕傲如伊什塔爾,當初也沒能躲過復生的誘惑。

  他以為,為了見證他們間的愛情,為了證明他的心意,狂劍士會毫無躊躇的選擇留下,沒想到,狂劍士的回答出乎意料。

  「我拒絕。」

  他為葉修而來,並不是為了讓葉修獨自甦生,承受漫長人生的孤獨與思念,如果他們不能一起離開,復生對他們來說,毫無意義可言。

  冥神看著他許久許久,最後,幽幽嘆息。

  他告訴狂劍士,葉修和他作出一樣的抉擇。「他拒絕以你的犧牲來換取自由。」說話同時,冥神手指輕動,包圍在葉修身邊的荊棘,宛如活過來般,悄悄溜走。

  「我想將他留下,可惜,他不屬於我。」

  冥神並未把話說明,再睡一夏卻已明白他的意思,他舉步朝葉修走去,經過冥神身側時,他由衷且真誠的表達感謝,「謝謝你為葉修所做的一切。」

  女神的詛咒,只能實踐於地面,冥府並不受她統治。

  冥神為他們留下了一線生機,他與他,終於能夠脫離女神掌控。

  他來到床邊,牽起葉修的手,輕輕一吻,「我來了。」

  冥府或許有冥府的規矩,但這並不能阻止他和葉修對彼此的感情,他將依舊雙眼緊閉的葉修擁入懷抱,承諾般的低語,「下個夏天,遲早會來臨的。」

  離開花園的冥神,喚來荊棘,將花園重重包圍,又招來濃霧,將它隱藏其中。

  除了他,不會再有人知道,花園深處沉睡著一對戀人。

  在詛咒消失前……

  在尋得一同重返地面的方法前……

  他們會持續沉睡下去。

  直至霜雪融盡,夏天來臨。



  註解:
  塞任:或稱賽蓮,希臘神話中人首鳥身,或鳥首人身的女妖,後來衍生成人身鳥翼、姿態美麗的女妖,擁有天賴般的歌聲,過往水手因其歌聲而失神發狂,導致船隻觸礁沉沒。
  海的女兒:出自安徒生童話,俗稱的美人魚。
  希爾芙:風之精靈。
  辛:出自美索不達米亞神話,月神。
  安奴:美索不達米亞神話中的天神,伊什塔爾的父親。
  伊什塔爾:美索不達米亞神話,自然與豐收、戰爭與愛情的女神。
  基加美修:美索不達米亞神話,擁有半神血統的蘇美爾國王,曾拒絕伊什塔爾的求愛。
  報喪女妖:蘇格蘭神話,傳聞會在重要人物逝去之時嚎哭的精靈女子。
  七項神性:美索不達米亞神話中,伊什塔爾曾下達冥府,每通過一扇冥府之門,守衛便奪走她一樣神性。
  艾里什基伽爾:美索不達米亞神話中的冥府女王,伊什塔爾的姊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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