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讓東方部眾知曉,地位崇高的持國天與多聞天放著正事不做,趁著沒人注意時,跑來挖掘自家兄弟墳墓,他們的表情變化應是相當精彩有趣,可惜,他們沒有機會知曉這秘密。
只見兩個平時不碰雜務、衣物總是整潔到令人懷疑他們是否有所潔癖的傢伙,此刻卻以著就連專業盜墓賊都要甘拜下風的技巧,迅速、確實而安靜的鑿開一條通往羅叱墓穴的地道。
或許是新墓的緣故,墓室裡依稀可以聞到土壤特有的氣味,然而,毗沙門在踏進這座位羅叱修建的地下墓穴後,神情便有些許的凝重,因為,不僅是墓室的規格,就連遺留在此的陪葬物品,每樣皆是比照持國天的身後事宜來辦,「乾闥婆王未免太過……」
他不否認羅叱一生為持國天鞠躬盡瘁,合該擁有風光後事,但,此事她可曾問過身為東方族王的焠爩,以及雷帝.帝釋天的意思?
莫說是四方天王不曾收過訃文,恐怕就連帝釋天都不清楚,乾闥婆王是以東方族長之儀為羅叱下葬,姑且不論焠爩是否讚同,帝釋天和他們四方天方就會反對不成?可,乾闥婆王背著帝釋天作此決定,是將帝釋天親封的持國天擺在何處?
若說他們四方天王不該過問東方內政,她,乾闥婆王就有資格干涉?
毗沙門心裡雖對乾闥婆王作法頗感不滿,但顧及焠爩感受,他仍是抑下對乾闥婆王的不悅,舉步走至焠爩身邊,「你來,或是我來?」
站於石棺前的焠爩彷若未聞,僅是伸出他那如同白瓷的手指,輕緩撫過石棺上的紋路,「愛兒,東方天王.持國天,羅叱。」低聲唸出石棺刻紋的同時,焠爩臉色越顯慘白,這一瞬間,他不知道自己應該作何想法。
他本是抱著幾分期待和忐忑的心情前來,看到這裡的一切,他也不覺介意,甚至是贊同母親的安排,可,那幾個雕在石棺上頭的文字,卻讓他再也不知該如何面對。
焠爩知道,母親並不希望他繼任持國天,但,他總以為,純粹是不喜罷了,並未想過,原來,乾闥婆王對他的厭惡和失望,已到這種程度……
他可以不在意持國天的位置,但卻不能不去在乎乾闥婆王的態度,儘管,焠爩知道,自己不該和羅叱計較,他的心情卻怎麼也無法平復,直到毗沙門再次出聲詢問,他才以著有些怪異的神情看向毗沙門,「你來吧!」
這一瞬間,他已經無法分辨,自己究竟是希望羅叱活著,或是希望羅叱完全死去。
當棺蓋掀起,躺於底頭的人映入他們眼底,焠爩再也無法忍耐的掩臉狂笑,那笑充滿瘋狂與絕望,又透著一點無奈與沉重,他就這麼無可遏止的笑著,站在一旁的毗沙門,彷彿瞭解焠爩的失常因何而起,僅是安靜的轉身退出焠爩視野。
這是他,現在唯一能為焠爩做的事。
直到焠爩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聲才逐漸由低弱轉為沉默,最後,一手扶著棺槨的焠爩,不得不承認,他的內心,早有一部份開始扭曲,否則,他在確定裡頭躺著的,真是羅叱皮殼時,怎會感到如此歡愉、痛快?
呵,持國天又如何,不也是心腸如此卑劣嗎?
天底下,大概也只有像他這般差勁的兒子、低劣的兄長,會對自己弟弟的死亡感到如此歡快。唇角揚起一抹諷笑的焠爩,在稍微整理自己儀態,將石棺恢復原狀後,開口呼喚彼端的摯友,「毗沙門,我們回去吧!」
「確定是羅叱?」
如果沒有意外,這原本是個會讓焠爩神情染上幾分憂鬱的問題,可現在,焠爩嘴角卻揚起一抹若有似無的弧,「不會有錯,裡頭確實是羅叱的皮。」負手步至毗沙門旁側的焠爩,舉止神態優雅從容,又帶著一股淡淡的冰寒,「毗沙門,也許,我們該試著回到原點。」
「也是。」既然無法在這找到有用的線索,那就回到原點。
當焠爩與毗沙門踏出墓室,早已有所默契的兩人同時出掌擊向旁側通道,受到震動的沙土,似如流沙,以驚人速度淹沒通道,就在兩人鑿挖的秘道,即將徹底銷毀的前一秒,移動快速,但卻不失翩翩風雅的兩人恰巧踏上地面。
化出烈炎焚燒掘土證據的焠爩,燄髮隨著焚風飄揚,乍看之下有幾分的飄逸難測,又有些的複雜孤寂,凝視燄火許久的他倏然輕笑,「呵。」笑聲未歇,他自懷裡取出,丟入燄中的物品已迅速燃作黑燼,再也不復初時模樣。
站於旁側的毗沙門終是佔著地利之便,瞧出那是焠爩數度上呈帝釋天的請願書,「焠爩,你……」始終不曾放棄讓羅叱繼承持國天之職嗎?這話,他怎麼也問不出口。
「毗沙門,我沒有你想的那麼偉大。」焠爩彷彿是知曉毗沙門未完的言語為何,他噙著一抹淡笑轉身望向摯友,翻飛的白袍猶如破江長浪,隱約透露一股肅瑟,「我不過是想討母親歡心,如此簡易罷了。」
就是這樣的一份心思,讓他忘了。
忘了他才是持國天,忘了尋香主其實並不喜愛他的存在,忘了自個曾經殷殷期待,最終,換來怎樣的對待……想起五行八卦陣內的遭遇,想起羅叱墓內所見的一切,焠爩低低嗤笑,他有些想問自己,為何,非得將傷口一一挖出,他才肯相信?
由始至終,不過是他一廂情願。
許多事,一旦追究到底,就再也回不去了……
看著這樣的焠爩,毗沙門心裡頗是感慨,如果說,過去的焠爩像是一抹純粹的豔紅,那現在的他,就好比是在裡頭增添一點白或黑,看似突兀卻又該死的協調,毗沙門頭一回覺得那樣的紅有些刺眼,但又感到些許欣喜。
沒有人比毗沙門更加清楚,看似和往常無異的焠爩已有所變化,再也不似最初的忍耐,或許是,焠爩徹底放棄對乾闥婆王的最後一絲想像、劃斷最後一點執念的緣故,現在的焠爩,就像裝有黑墨的缸子出現裂痕,悄悄的染黑周遭,那般深沉與自然。
不可否認,毗沙門喜歡焠爩的純粹,但他更加明白,焠爩太過純粹、太過執著,雖然吸引人目光,但終將消逝,因此,對於焠爩的轉變,他是贊同多過反對。
世間本就有許多事,不管再怎麼難堪痛苦,都得去面對、承受,更何況是身為東方天王的持國天,這份變異,將令焠爩在未來處理某些事物時,更加果決、明快。
不失為一件好事。
「我們回去吧!」
沒有人發現,在毗沙門與焠爩連袂離去後,他們原本站立的位置多出一個人,那人穿著一襲白襯黑紗紋龍袍,烏黑如墨的髮絲則是束綁得相當整齊,再看那柄不時輕搖的墨骨黑扇,說是出身於書香世家的文人雅士也不為過。
半晌,盯著地面黑燼的男人搖頭輕笑,笑裡帶著一丁點的無可奈何,以及更多的包容寵溺,「兩個傻孩子,知道要煙毀證據,怎麼就不知道得把這也一併處理?」語末,手裡黑扇看似優雅得體的一搖,憑端驟生的狂風將那些灰燼吹得四散,土壤裡更是冒出無數綠草嫩芽。
待一切都處理完畢,男人那張與焠爩有著幾分相似的面容才染上淡淡憂愁。
「唉。」自他嘴裡傳出的長嘆,既是沉重又是無奈,在空無一人的野地更顯得幾分戚寥,「尋香主,妳又何苦如此?」
焠爩和毗沙門由始自終都不曾發覺,自他們踏進地道的那一刻起,這人便緊跟在他們身後,墓室內所發生的一切,他自然看得清清楚楚,尤其是那刻寫在羅叱石棺上的字體,現在想來,更是令人覺得幾分難受。
持國天,乍聽之下,尊榮非常,但,它所代表的職責,又豈止是表面這般單純?
即使知曉不會有人回應他的話語,男人仍是不住自語,「賠上羅叱,還不足以讓妳明白,妳已踏在帝釋天的底線上嗎?」
依他對帝釋天的瞭解,帝釋天平日或許真的什麼都不管,但這不代表帝釋天什麼都不知道,就好比羅叱,別人或許真不清楚羅叱下落,帝釋天卻絕對知曉,在天界,所有人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救與不救,全憑他一人的念頭。
帝釋天的不聞不問,不就已然說明,他有意鏟除乾闥婆王,否則,他怎會放任外力屠戮羅叱?
想起石棺裡的羅叱,狂笑中的焠爩,男人的神情就更顯凝重,可惜,現在並無旁人在場,否則,他們會發現,男人雙眉微皺、舒展,甚至是神情帶點嘲諷時的模樣,都和焠爩有著驚人相似。「稚子何辜,稚子何辜……」
最後,男人像是想通些什麼,勾起一抹淡淡鬱笑,白袖一甩,人已朝著善見城所在位置前進。
*** *** ***
善見城頂端,雷帝專屬的房間裡,結束例行公事的帝釋天,此刻正靠著扶欄眺望遠處,輕風徐徐,那頭披散在他身後的銀白髮絲亦隨風飄逸,半晌,帶著幾分嘲弄的滴沉嗓音自他嘴裡傳出,「不請而入,你的教養變差了。」
悄然潛入的訪客並未作出任何回應,他只是默默站在帝釋天身後,就好似他相信,帝釋天清楚他的目的般。
「既然沉不氣,現在又何必故作深沉?」語末,帝釋天噙著一抹不知該說是輕笑,還是戲謔的微弧轉身,碧如翡翠的眼眸倒映出對方神情複雜的容顏,「莫非,你為自己當初的決定感到懊悔?」
白襯、黑紗袍,墨髮、正衣冠,來者正是稍早之前,為焠爩和毗沙門收拾善後的男人,此刻他神情似怒似憂又似無奈,最後,他發出一聲輕嘆,「帝釋……」
帝釋天像是沒看出對方神情複雜般,兀自發出低笑,「呵,距離前回碰面,至今已有數年光陰,你倒變得頗具婦人之仁啊!提多羅。」蓄意停頓片刻,滿是惡意的嗓音旋即揚起,「或者,我該喚你一聲……持國天?」
是的,這個能避開善見城守衛,順利進入帝釋天休憩處的男人,即是前任持國天。
當提多羅因持國天這名詞而臉色微變,帝釋天已舉步往內室移動,透著冰冷的嗓音在室內徐緩化開,「你來,是想替羅叱討回公道,還是為乾闥婆王說情?」走過提多羅身旁,帝釋天刻意放慢腳步、加重語調,「若是後者,我可以明白告訴你,不可能!」
「你!」
僅管,提多羅早就知道帝釋天遲早會對乾闥婆王動手,他卻沒料到,帝釋天第一個鏟除的,會是羅叱,無法否認,他曾因此滿心怒火,可面對帝釋時,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只能死死盯著帝釋天,許久,他用著彷彿歷經什麼掙扎的疲憊語氣開口,「為什麼?」
話一出口,提多羅不禁輕笑,他問了個傻問題啊!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帝釋天這麼做的理由,更何況,他還是與帝釋天聯手策劃的主謀之一。
果不期然,斜坐於軟墊上的帝釋天在聽聞詢問後,發出一聲不以為意的嗤笑,「你該去問焠爩,為什麼在他領屬的東方,會出現如此不堪的漏洞?」接著,他像是在打量什麼般,看著提多羅好一陣子,「是他太過無能,還是他父親所統御的東方早就有問題?」
「所以,你用羅叱作餌?」儘管提多羅是如此小心翼翼的壓抑著,僅管他心裡知曉,那是帝釋天為激怒他,蓄意說出的言語,他仍是不住感到憤怒,「你應該有其他方式,為什麼偏偏選擇這項!」
殊知,帝釋天如同聽見什麼笑話般,不住搖頭輕笑,接著,他抬頭望向提多羅,「理由,你應該清楚啊!」這麼一瞬間,笑容微斂、眼眸微瞇的帝釋天,看起來竟也與焠爩有著幾分相似,「害死羅叱的,不是我,而是乾闥婆王的野心。」
恍惚間,提多羅好似又見到那般執著的乾闥婆王,以及那一身灼灼妖華的燄紅,最後,他想起焠爩對他的怨懟與不諒解。
呵,就某方面來說,他確實是位失職的父親,一直以來,他都裝作沒有發現,尋香主,他美麗的妻子,對他,對持國天,對整個東方部族擁有著莫大期待,就是這樣的一份心思,讓她成了名不願甘於平凡的女人。
不,這樣的事,他早究明白了,只是他無力改變也無能阻止,所以,他選擇離開,留下年幼的焠爩與羅叱。
當時,他以為,只要他離去,尋香主就會明白,持國天、東方部族,終究是屬於帝釋天的東西,自那份過度期盼所生成的美夢中清醒,沒想到,情況只是演變得更為惡劣,逼不得已,他只好在多年後,聯同帝釋天,暗地裡將焠爩推上持國天的位置。
一度認為,這對焠爩而言,是個補償,繼承持國天之後,尋香主會將心思用在他身上,彌補過往那段冷落,但,事實證明,他錯得太過離譜,尋香主的心太過狹小,怎麼也容不下焠爩。
倘若,當初他能再果斷些,也許,今日便是不同場景……許久,提多羅才自過往回神,可用以訴說的嗓音,已染上些許感傷與乾澀,「羅叱何其無辜。」
「難道焠爩就不無辜?」帝釋天不以為然的發出冷笑,眺望遠處的眼眸,更是冰冷的尋不出半絲溫度,「要是沒有我和毗沙門暗中護著,你真以為,焠爩能平安無事的活到現在?」剎那間,原本把玩於帝釋天手中的精緻飾物倏地化作玉砂,順著手指間縫落下,「她能存活至今,已是雷帝最大的仁慈。」
提多羅正要開口說些什麼,帝釋天森冷的目光恰巧移到他身上,「自乾闥婆王野心過盛的那一刻起,就沒有所謂的無辜。」那是種足以凍結一切的冷,不留情面的狠絕,「是她的愚昧,將自己血脈逼上死路。」
「焠爩相當重視尋香主……」話剛開端,提多羅便陷入沉默,他在思考,怎樣的言語最為合適,最後,他只發出一聲長嘆。
如果說,尋香主偏愛羅叱,那他和帝釋天偏重的便是焠爩。
在這樣極端相對的前提下,焠爩和羅叱這兩兄弟,能相安無事、和睦長大已是萬幸,只是,再怎麼護著,終究避不去禍劫……
過去,留著乾闥婆王,是看在提多羅這位多年知交的情面上,要她就這麼安安份份,帝釋天對她再怎麼不滿,也會不介意善見城內多名吃白食的樂師,可惜,乾闥婆王始終無法認清自身立場,一而再、再而三的干預東方內政,挑釁持國天。
為此,他一方面斷絕乾闥婆王煽動東方部眾的機會,一方面放任異族剮去乾闥婆王的心頭肉。
這是一份無聲的警告,要乾闥婆王記住今日的疼,不過,很顯然的,他太過高估那女人的智慧,也太低估她的慾望。想著想著,帝釋天不由得發出輕笑,沒有人知道,在這一連串糾結的問題下,隱藏的,不單是他帝釋天,還有提多羅。
「呵。」這一瞬間,帝釋天開始有些期待,當一切看似完美的假象徹底崩毀時,焠爩會是何種神情,乾闥婆王又會是何種表現,以及優秀得令他覺得滿意的毗沙門,又會是什麼反應?
自哪裡來,就該由哪裡去,世間沒有永遠的秘密。
*** *** ***
銀瀑飛濺,溪水潺潺。
若不仔細觀看,誰也不會發現,溪邊竹林,掩著一棟雅居小築,隱於竹門後的前庭寬廠整潔,不單兩側植有繁卉綠樹,更有天然而成的山岩,映著特意挖渠引流的碧池。
水池上頭甚至以數根圓木作為基柱,於上頭建出一觀景涼庭,通往主屋的路途更是鋪有色澤溫潤的細石,看似平凡,卻仍透著幽林小徑的別緻清雅。
小築內,身著桃紅雲裳的女人,端坐明鏡前。
鏡內,一縷縷赤如燄火的紅絲緩緩轉化鶴髮,待燄髮不復,只餘滿頭蒼銀,那如白絹般的長髮又徐緩轉為燄紅,如此循環、再循環。
女人卻像是早已麻木,靜靜的看著鏡中自己由少轉老,再由蒼老恢復貌美,最後,她發出一聲無人可聞的輕嘆,以那白晢如瓷,但卻不知何時再度佈滿皺紋的手,拿起擺放在旁的桃紅面紗,將自己的模樣隱藏在後。
曾經,人面桃花相映紅。
如今,年華不再,徒留桃花笑春風。
那日夜裡,紅顏白髮,驚得令她不知所措,眨眼之間,她貌美的容顏,彷彿同樣受到詛咒般,迅速老化,滿是皺紋,她既是驚恐,又是害怕,接著,她衰馳的容貌再度恢復如昔,就這麼日復一日、年過一年。
變化初現時,她曾試著尋求解決之道,但,莫說是四方天王無能為力,就連帝釋天也拿此異變毫無辦法,只能看著她時而年輕,時而蒼老。
她也不得由最初的尋死覓活,成為今日的無動於衷。
有時,她不禁會想,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否則,怎會遭此橫禍?有時,她會想像,如果,她依舊美貌,是否,一切都會有所不同?不必避開人群,獨自居住在這偏僻之所?想著想著,女人忍不住伸手觸碰自己臉龐,當指腹傳來絲線觸感時,她心裡一突。
她知道,這層紗底下,掩著令她無法接受的真相。
「啊啊啊啊啊!哈!」越想,她的神情就越是扭曲,她明明流著眼淚,卻時而狂笑、時而尖叫。
就在她再也無法忍受這樣的自己,隨手敲碎插擺鮮花的瓷瓶,就要往自個脖子上抹時,木門嘎吱一聲遭人推開,甫踏入屋內的帝釋天,在瞧見她這模樣時,眉頭緊皺,三步併作兩步的來到她身邊,箝制住已有幾分狂態的她,「愛染!」
「別攔我!」極欲尋死的愛染明王,受制後,並未就此放棄,反而更為強烈的掙扎,一直到她持拿在手的瓷瓶殘破劃過帝釋天胳膊,綻得鮮血淋漓,她才像是自惡夢驚醒般的呆滯不動,「大哥……」
看著愛染明王顫抖著手,慌亂的想為他止血、包紮,帝釋天的眼神也變得柔和,「愛染,別哭。」語末,帝釋天像是要取信愛染明王般,以受傷的左手為她拭淚,「妳看,只是點小傷,沒什麼大不了的。」
「大哥……」獨自隱居在善見城偏隅的愛染明王,此時再也按捺不住內心委屈,直直撲進帝釋天懷裡縱聲哭泣,對她來說,只有在兄長懷裡,她才擁有當回自己的權利。
帝釋天像兒時哄逗愛染明王般,伸手輕撫她的頭,「大哥一定會想辦法讓妳恢復原樣。」話雖說的堅定,但看著自己胞妹日漸憔悴,帝釋天仍是感到心如刀割,他唯一的妹妹,總是讓他捧在掌心裡呵護的妹妹,怎會變得如此不堪?
接著,帝釋天宛如是想轉移愛染明王注意力,他開始說起善見城近日發生的大小趣事,逗得愛染明王轉涕為笑,直到他提及提多羅,「早些時候,我見到提多羅了。」
「提多羅……」聽聞這名字,愛染明王抖得像是風中落葉,要不是有帝釋天扶著,她恐怕早已不支倒地,許久之後,她以帶著幾分膽怯和期待的嗓音輕語,「他……他還好嗎?」不等帝釋天開口,她又急忙搖頭,「不!你別告訴我、別告訴我。」
愛染明王怎麼也忘不了,那個夜晚,披著鳳冠霞衣的她,在龍鳳花燭映照下,當著提多羅的面迅速衰老。
英偉俊挺的愛郎,映襯著鶴髮雞皮的新娘,對愛染明王而言,是何等諷刺與不堪,她忘不了提多羅眼裡的驚愕,受不了這樣的刺激與變化,於是,她選擇逃離,任憑追趕在後的提多羅如何呼喚,她始終不曾回首,直到她掩著臉逃回善見城,逃進滿臉震驚的帝釋天懷裡。
一夕之間,曾經所有,再不復存。
那時的愛染明王並沒有想過,那個總是寵她、溺她的大哥,夾在她與提多羅之間,會是何等為難,頓失容顏的她,只是一昧的哭喊著不想見人,不,應該說,在她心底深處相信,帝釋天有辦法為她解決所有困難。
那次,她失望了。
不僅是帝釋天無能為力,就是擅長術法的四方天王也無計可施。
儘管提多羅不曾改變,但愛染明王的心變了,每每想到自己得以如此詭異的面容渡過一生,愛染明王就會情緒崩潰,她發狂的嘶吼、哭喊,她怎也無法明白,為什麼是她?為什麼那麼多人,發生這種事的人,偏偏是她,而不是別人?
她憤怒,她怨懟,最後她甚至恨起四方天王的無能,與帝釋天的愛莫能助。
既然,幫不了她,打開始,就不該給她任何希望與期待,現在一句無能為力,算些什麼?越是看著鏡中的自己,愛染明王就越是感到憎恨,最後,她甚至不由得嫉妒年輕貌美的女子,再對照提多羅的模樣,她赫地發覺,自己,再也沒有勇氣站在他身側。
所有的人的目光,都像是在提醒她,那個貌美傾城的愛染明王死了。
現下的她,不過是個醜陋又滿心妒忌的憤恨怪物。
提多羅待她越好,愛染明王越是無地自容,依舊年少英偉的愛郎,以及蒼老如斯的自己,這是個怎樣使人訕笑的結合?
哪怕眾人什麼也沒說,她自個也能猜到,現下的他們,何等不相襯。
昔日的天造地設,今日成為她高攀不起……
能夠遇見提多羅這樣一個,無論她變成何種模樣,內心如何醜陋,始終不離不棄的男人,她何等幸焉?只是,她不再是那個初識之時的女子。
她跨不過這關,爭不過內心怯懦。
一想到未來,眾人將以怎麼的異樣眼光看待他們,又會有多少閒言蜚語四處流傳,暗地裡,有多少人對著她指指點點,愛染明王就覺得害怕,她受不了那樣的未來,背不起那樣的痛苦,但裡頭,有著更多對提多羅的不捨。
提多羅尚有大好前程,值得匹配更好的女人,她怎忍心拖著他一同沉淪在這灘沼泥?然而,放棄對提多羅的執著愛戀,她又是心有不甘。
幾番掙扎,幾番糾結,愛染明王終是明白,她早已不復從前,餘下的,僅是無盡恥笑,這種連她自己都不願面對的未來,憑什麼要提多羅陪著她一同承受?於是,她自私的將提多羅拒絕在外,任他站在外頭吹襲一夜寒風。
日復一日,年過一年。
直到帝釋天不再是帝釋天,提多羅不再是提多羅,他們一個成為掌控天界的雷帝,一個成為東方部眾的傳奇,她才知道,她長久已來的美夢,碎在女人的野心裡,一個與她擁有同樣白瓷肌膚的女人,毀了她的一生……
呵,野心,就為這麼一個理由,她賠上大半青春與未來,彷彿見不得人似的避居在此。
這個世上,除了帝釋天,還有幾個人記得她?愛染明王如同幼時撒嬌般的依靠在帝釋天懷裡,可那雙赤紅眼眸卻透出一抹怨毒,「大哥,殺了那女人!殺了那女人!」一字一句,蘊藏著來自她心底深處的龐大恨意,深沉得彷彿見不著底。
帝釋天尚來不及說些什麼,愛染明王又像是想到些什麼的嗤嗤咯笑,「咯咯。」笑聲未歇,愛染明王神情倏地轉為幽怨,她將自己緊緊窩進帝釋天懷抱,說著像是夢囈般的呢喃,「焠爩……我可憐的焠爩……」
愛染明王瘋了,徹底的瘋了。
她或許還認得出他這大哥,或許還記得提多羅等人,但她那時哭時笑、時憂時恨的模樣,讓帝釋天不知道該怎麼說服自己,愛染明王還有恢復正常的一天,他只能靜靜的陪伴在她身旁,直到她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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