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竹林雅築,帝釋天旋即褪下那滿是包容的溫和神情,取而代之的,是眾人見貫的優雅淡笑,那笑容底下,隱藏著無法言喻的滔天怒燄。

  紅顏白髮、青年蒼衰。

  這樣的打擊,有幾個女人承受得住?帝釋天不清楚,但他知道,愛染明王承受不了,不,也許愛染明王可以忍受自己的衰老,可,她絕對無法忍受始作俑者看似一身無瑕的嫁給提多羅。

  初掌天界時,他太過年輕自信,天真的以為,只要能穩定天界,政治婚姻也無不可。

  為了輔助他,也為了掌控乾闥婆族所擁有的情報命脈,確保東方穩定,身為持國天的提多羅,毅然放棄自身期望,抑制對愛染明王的感情,迎娶尋香主為妻,同一時間,帝釋天也開始佈下只屬於自己的情報網,一點一滴的吞噬天界暗角。

  一切都是這般自然,就連擅於探查的乾闥婆族都沒有察覺。

  隨著情報和局勢逐漸穩定,他和提多羅才猛地發覺,原來,愛染明王的異變,並不是他們以為的這般單純。

  那不單是詛咒,更是最為兇猛的咒術。

  可惜,他們知道的太晚、太遲,哪怕知曉兇手是誰,證據早已被人消毀,就算強行扣押尋香主,也無法使其認罪,反倒可能因此激怒乾闥婆族,為此,他忍。

  為自己,為天界,為尚未完善的情報網,他,不得不忍。

  就在這麼一個大義之下,他選擇將愛染明王的仇恨擺至身後,甚至為了取信尋香主,佈下他們不曾對她心生懷疑的假象,不惜抱走愛染明王甫出生的孩兒,將其託付予尋香主照料。

  儘管,他們知道,尋香主之所以同意收養焠爩,純粹是想討好他與提多羅,他們仍是狠心的將焠爩留下,放任他在乾闥婆王的蓄意冷落和打壓下成長,一年、兩年、三年……時間久到連他們自己都快忘記,那孩子與他們,其實有著密不可分的血緣關係。

  這裡一齣稱得上是苦肉計,也可說是絕情的戲碼,終於替他們消除尋香主心裡最後一絲的懷疑,至此,一切都如他們預測般順利。

  為了報仇,他們耗費數十年光陰,一棋一子的佈局,等的就是這天。

  沒想到,提多羅竟會為了羅叱的死,心生遲疑與不忍!憶及提多羅到善見城見他時的情況,帝釋天就有些不快,他知道,漫長歲月的等待與變動,讓提多羅感到動搖,是否應該將未來導向這一步,但他卻沒想過,遠在善見城偏隅的愛染明王是怎樣的心情和煎熬。

  想起尋香主痛失愛子的反應,帝釋天倏地輕笑,「呵。」那是一種淋漓盡致的痛快,眨眼,那雙碧綠眼眸又透著令人膽顫的戾狠。

  沒人有比帝釋天清楚,這些年來,愛染明王是在怎樣的糾結中煎熬,就連她發狂時的模樣,他也沒有一日能忘,如此的絕望痛苦,如此的無助怨恨,每回憶起,總糾得他一陣心疼,可,心裡越是難受,帝釋天的笑意就越顯沉濃。

  提多羅可以看在夫妻情份上,原諒尋香主。

  焠爩可以在不知道真相的情況下,偏袒尋香主,但,帝釋天不能。

  愛染明王長久已來流洩出的怨恨,已悄然植遍他的心田,有時,帝釋天甚至弄不清楚,到底是愛染明王在怨恨乾闥婆王,還是他自己憎恨乾闥婆王?「乾闥婆王啊!妳的野心究竟能膨脹到何等程度,就讓雷帝好好見識吧!」語末,帝釋天將目光移向遙遠的東方。

  等一切都結束之後,他是否能聽到那孩子喚他一聲舅舅,亦是,那孩子會連著他一同憎恨?

    ***  ***  ***

  寒風裡,一襲白袍翻飛飄揚,映著旁側那襲赭紅衣擺,猶如盛開白沙上的曼珠沙華,燄紅與赤紅的髮絲則如血海,交織出一種飄逸卻難以親近的疏遠感。

  負責鎮守南方的槃鳩,雖站在距離焠爩和毗沙門的不遠處,那身藏青長袍,在一白一紅間也不顯遜色,甚至有著幾分點綴作用,然而,一大清早便帶人陪著他們東找西尋的槃鳩,臉色非但不似兩人精神,甚至帶著一絲倦意。

  就某方面來說,他確實佩服毗沙門的辦事效率,但,那並不代表,他也有成為工作狂人的傾向與嗜好!

  只要想起,最近幾日,天色未明,那個看似優雅,實則腹黑的毗沙門就登門造訪,憑著三言兩語,把他和一票部眾拐帶到野外吹風乘涼,槃鳩的心情就不怎麼愉悅。

  眼看天色漸黑,走在前頭的兩人卻精神好到彷彿不知疲憊為何物,槃鳩就有那麼點無奈,他承認,人是在南方,好吧!是蟲,那群長相怪異,還懂得披人皮、穿衣服的肥蟲是在南方出現的沒錯,他怎麼也推不了責任,但,好歹讓他吃點東西,行不行?

  他們不餓,他會餓!

  從起床到現在,別說是一頓像樣的飯沒吃到,就連可以用來充饑的乾糧也沒啃著,夠了,真的夠了,他要吃飯!誰敢攔他,他就和誰拼命!越想越是沒力的槃鳩,不禁出聲提醒,「毗沙門、焠爩,你們找一整天,也該累了,何不歇歇,再作打算?」

  如果,他的肚子別選在這時不爭氣的咕嚕作響,這番聽似為同袍著想的話語,或許會有極大說服力,可惜,他的肚子不單叫了,還叫的響徹雲霄……

  咕嚕嚕嚕嚕嚕。

  這一瞬間,槃鳩突然有股想掐死自個肚子的衝動,早不叫、晚不叫,選在這個時候叫是怎樣?很好,非常好,現在所有人都知道,他增長天餓不得!

  偏偏槃鳩的肚子和主人實在沒有默契可言,他心裡埋怨的越厲害,肚子也叫的越厲害,最後,滿心尷尬的他就像是想逃避眾人目光般,頭低得不能再低,隱約裡,他彷彿可以感覺到,毗沙門和焠爩看他的眼神,有那麼點的冷然,就連自家部屬的目光,都帶著一丁點的鄙視。

  怎樣,四天王就不用吃飯是吧?

  還有沒人性,講不講神權?

  毗沙門與焠爩並未理會神情時而哀怨、時而委屈,最後甚至惱羞成怒的槃鳩,他們只是小心翼翼的搜尋,就怕會遺漏任何線索,最後,他們只得承認,他們毫無所獲。

  「毗沙門,是否,我們一開始就尋錯方向?」縱使焠爩明白,他們現下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最基本的搜索,他們的判斷也未有疏失,但多日來的徒勞無功,令他不禁開口詢問處事經驗向來豐富的毗沙門。

  「不見得。」說話同時,毗沙門自一棵枯樹裡頭,取出一枚雕有奇特圖紋的銀質徽章。

  坦白而論,藏物者將徽章藏得極其巧妙,或非日落時分,恰恰有道餘輝映照在這枯樹,使得徽章流轉一絲銀芒,恐怕連毗沙門都無法發覺其存在。

  僅需一眼,便能認出圖紋出自東方王族的焠爩,伸手自毗沙門那接過銀徽時,原本平靜的心情,倏地激蕩不已,再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睹物思人,還是為終有突破而欣喜,直到他翻過徽章,確認背後文字,他才開口低語,「是羅叱。」

  刻有羅叱之名,屬於羅叱的東方王族銀徽。

  「毗沙門,羅叱還有留下什麼嗎?」然而,毗沙門的回應,讓向來表現優雅得體的焠爩,猛然出手擊向枯木,剎時,碎若粉塵的木屑順著風勢飄流,「為什麼?」

  那句為什麼,乍聽之下,猶如是在責怪羅叱為何無法留下更為有用的線索,毗沙門卻知道,焠爩是在責怪自己,怪自己因何無法理解羅叱的用意和苦心,怨自己無法立即解讀羅叱留下的線索,以及,為何活下來的不是羅叱。

  由始至終,焠爩不曾自羅叱的死亡裡走出。明白此點的毗沙門走至焠爩面前,鼓勵似的輕拍焠爩肩膀,「找到兇手,將是羅叱最大的安慰。」

  就在他們交談之時,槃鳩和南方部眾陸續自周遭枯木根部發現深崁地面的三鈷杵,就在他們打算拔起其中一柄三鈷杵時,一尾身覆漆黑鱗片、頸生二翅,看似像蟒又似龍形,卻只四爪的龐大異獸自天而降,尚未落地,便已燃起熊熊業火,徹底阻斷他們退路。

  前刻仍是一副自我嫌棄模樣的槃鳩,在異獸降臨的剎那,猛然睜大雙眼,他以長槍指著異獸,出聲詢問附近的毗沙門,「毗沙門,麻煩你告訴我,這隻玩意兒不是我以為的那個……」

  拿著兵器來到槃鳩身側的毗沙門,用著和平常無異的語氣低語,「槃鳩,那確實是六獸之一的『螣蛇』。」說到這,他微微一頓,才彷彿是安慰般,對著槃鳩開口,「打死牠,你就能夠回去吃飯了。」

  打死牠?

  別開玩笑了!那可是螣蛇,不是路邊的蚯蚓,最好他一個人打得死螣蛇!現在是叫他去送死就對了?儘管知道,毗沙門不過是在虧損他方才餓肚所發出的響聲,槃鳩仍是不由得在心裡嘀咕,「毗沙門,你就老實告訴我,那只是隻長得大些的黑蛇吧!」

  「螣蛇。」知曉,槃鳩只是想說服自己,他們沒那麼好運的遇見螣蛇,毗沙門仍是誠懇老實的再度打破槃鳩期望。

  他當然知道是螣蛇,他也不過是想苦中作樂罷了,犯得著那麼認真嗎?槃鳩不以為意的弩嘴,「毗沙門……你真的很討厭。」

  「多謝讚謬。」就像槃鳩瞭解他,毗沙門同樣瞭解對方,唯一不同的,僅是毗沙門在這種環境下,仍會想起許多事,就好比,他如果不是曾經跟隨帝釋天四處遊歷,親眼見過螣蛇,現在,他或許也不敢相信,這種與青龍同樣強大,罕見得近乎奇蹟的生物會出現在他們面前。

  面對這種強悍到近乎難敵的異獸,戰,或不戰,取決於螣蛇的態度。

  但,換個方面思考,螣蛇雖是天生異獸,其威能難測,現在在場的,卻有三方天王,以及若干南方精銳,哪怕真起爭端,要拿下螣蛇,或許有些難度,但要戰個和局,也不是件難事,前提是……

  沒有任何意外發生。

  不同於毗沙門的顧慮和防備,盤踞一方的黑鱗螣蛇顯得自在許多,牠宛如是在打量眾人,蛇眸裡吐露出一絲絲的興味和鄙視,接著,牠似如長嘯的猛地仰首,旋即垂首吐出足以淨化萬物的地獄業火,壓根不給毗沙門等人尋找他路退離的機會。

  漫天黑燄急襲而來。

  眾人之中,對燄火特為瞭解的焠爩立即持拿熾燄挺身上前,豈料,本想利用同屬之理化解螣蛇業火的他,赫然發覺,業火看似熊烈,實則陰寒無比,洽洽與他本身火屬相剋,無法化解的他,只得抽身連退,順勢將業火引至他處。

  單是餘燄之威,原本翠綠的林森瞬間淪為焦土,就連大地也為之乾涸龜裂,若是正面挨上螣蛇那擊,焠爩的下場可想而知。

  當眾人暗中為焠爩鬆口氣時,銀鈴鍊因裸足輕點而產生的清脆聲倏然響起,一名身著鵝黃的窈窕身影,就這麼大剌剌出現在焠爩面前,若非焠爩反應得宜,心臟早已被那塗抹荳蔻紅的纖指一把挖出。

  在焠爩轉身急退後,獨自面對漫天業火的妖嬈媚女非但不做退避,反而揚手帶起陣陣水霧。

  按照五行相生相剋之理,水能滅火,但凡事總有例外,一如五行同性中記載,薄水遇大火,無抑制之能,反能助火旺,而那女子,正是利用這道理,以薄水助長螣蛇業火,再以其水氣引導業火追擊焠爩。

  明知此火不可硬接,毗沙門和槃鳩眾人仍是上前力阻,不過眨眼,漫天業火僅存火星,毗沙門眾人表面雖無異樣,但無數白煙自他們體內裊裊竄出,再看他們強行壓抑的神情,便可知曉,螣蛇之炎正在他們體內恣意焚燒。

  數人分攤燄威尚且如此,更何況,螣蛇壓根不曾認真!

  哪怕主動挑起爭端,螣蛇始終待在原處,最多不過是吐了幾口黑燄,就將號稱武將之最的幾位天王逼得四處亂竄。

  另名本該趁勝追擊的女人,現下卻放任毗沙門他們一邊防備,一邊試圖逼出體內業火,毫無防備的站在螣蛇面前與其閒聊,「啊啊!他們看起來都很美味,怎麼辦呢?螣蛇,你覺得,我該從哪個開始吃比較好?」

  語末,盯著毗沙門眾人的她,當真像是在看待美食般的輕舔嘴唇。

  若是不看女人身後不斷搖晃的雪白狐尾,單看那包裹在鵝黃肚兜下的姣好身段,暖黃色薄紗寬袖與長裙底下,若隱若現的細嫩藕臂與修長雙腿,以及刻意露出的小蠻腰,那渾然天成的妖嬈姿態,確實會令許多男人感到興奮。

  可惜,她還有一對雪白狐耳。

  「狐狸精?」話剛說出口,槃鳩就後悔了,他好端端的說啥狐狸精,這不是明擺著自己笨嗎?能和螣蛇這種恐怖至極的生物一同行動,她絕對不是什麼好惹的角色,更不可能是隻普通的狐狸精,下秒,槃鳩便聯想到一個流傳許久的名詞,「難道是『勾螣』!」

  一手撫摸自個毛絨狐尾的女子,聽聞槃鳩的話語,勾起一抹豔笑,「算你有點見識。」

  傳聞裡,六獸中的螣蛇、「勾陳」這兩個屬性相迥的生物,時常一起行動,於是,又有人將牠們兩者合稱勾螣,這也是毗沙門方才所擔心的意外。

  一隻螣蛇,便讓他們感到棘手,若是再加上和螣蛇相輔的勾陳,簡直是天大的麻煩!率先逼出業火的毗沙門,以過於輕敵的勾陳作為攻擊目標。

  未曾料到毗沙門能如此迅速恢復的勾陳,確實被這迅雷不及掩耳的攻勢給愣住,眼看毗沙門的兵器就要刺進她身軀,原本靜踞在後的螣蛇終於有所動作,只見牠頸上兩翅輕晃,便將勾陳保護在後,當毗沙門的兵器刺向薄翅,薄翅非但未有破損,甚至和兵器一同發出清脆的金屬聲響。

  任憑毗沙門再怎麼使勁催力,始終無法刺穿那兩隻半透明的黑翅,而在螣蛇幫助下避過一劫的勾陳,漾開一抹足讓天下女性為之羞愧的媚笑,緊跟著,不怎麼正經的話語傳入眾人耳際,「哎呀,雖然我喜歡主動的男人,但你這般粗魯,會弄疼我的。」

  「可是呢!你正好是我喜愛的類型,所以……我就先吃了你!」勾陳柔媚的語調倏然隨著樣貌轉變,不過眨眼,先前那嬌滴滴的狐女已成為一隻展翅萬里的金鵬,不給眾人訝異和反應的時間,勾陳尖喙已朝毗沙門腹部啄去。

  「承蒙厚愛,毗沙門消受不起。」面對勾陳那足以使他穿腸破肚的攻勢,毗沙門當下兵器橫擺,藉以隔擋。

  然而,勾陳不愧是六獸之一,這擊雖讓毗沙門躲過,但其力勁依舊是讓他往後滑移數十公尺,可毗沙門尚來不及站穩,勾陳形態再變,一抹嫣紅瞬間綻開。

  「毗沙門!」

  「我沒事。」待毗沙門與勾陳分隔一段距離,眾人這才看清,毗沙門胸前已讓勾陳刨出五道深痕,鮮血潺流,單憑傷口深可見骨,就足以說明勾陳出手何等歹毒,又怎麼可能真如他所說的無事般輕鬆。

  另一方面,輕舔指上血肉的勾陳驀然輕笑,「比我想像的還要美味啊!」嗓音未歇,又是一番奪命急攻。

  焠爩等人雖有心援助,無奈螣蛇擋路。

  螣蛇雖然體型龐大,可動作卻異常靈巧,往往槃鳩他們冒險將牠逼出一個破綻,牠已在眨眼擋住焠爩兵器,尤其時那生於頸項兩端的黑翅,能攻能守,搭著牠那身比擬精鋼的黑鱗,身後長尾更是不時掃過、落下,幾乎讓人不知從何著手。

  偶爾,真讓他們尋得空隙交換對手或援馳,偏偏不是焠爩被能夠控制天下萬水的勾陳剋制,便是槃鳩總被勾陳過於大膽的言詞逗得不知所措,再加上勾陳不時轉化形態,與螣蛇一天一地,擾得眾人無暇他顧。

  毗沙門他們雖是驍勇善戰,但面對螣蛇、勾陳這種體力充沛到幾乎不需要休憩的異獸,也不免顯得幾分疲累、鮮血淋漓。

  就在此時,一柄造型獨特的長戩破空而來,深崁螣蛇、勾陳與毗沙門眾人之間,緊隨在後的,是數柄不知要比長戩小上幾倍的小型戩,須臾,戩器間好似發生共鳴般,傳出陣陣猶如嘆息的聲響,一幅散發光芒,繪有詭異文字和圖紋的法陣,驀然出現在地表,直達天際。

  「『歎息』!」在長戩發出嘆息聲、天空地面佈滿那文字圖騰時,焠爩和毗沙門便下意識呼出長戩名號。

  自他們有記憶開始,便常聽聞關於這把長戩的傳聞,據聞,當歎息現世,將引發好似長嘆的迴聲,一聲一聲,沉重、無奈又帶著絕望和壓抑,再者,法陣中心乃是東方王族才能使用的圖紋,他們又怎會認錯?

  另一方面,自法陣開始運作,螣蛇與勾陳的身形便逐漸轉為透明,在牠們消失之前,隱約可以聽見勾陳以著讓人渾身酥軟的嗓音輕語,「哎呀,螣蛇,我們自由了?」

  雖然平安脫險,但眾人的心思全數放在勾陳最後的話語上,自由?這不表示那兩隻異獸是被人施以術法囚困在此?

  當今世上,誰有能耐困住六獸?

  正當眾人越想越是疑惑時,一聲帶有幾分苛責與無奈的嗓音,自彼端悠悠傳來,「焠爩,你這般魯莽,如何成就大事?」待眾人順著嗓音望去,只見那人白襯玄袍、手持黑扇,嘴角噙著一抹若有似無的淡笑,看似文質彬彬,卻又透露一絲肅殺氣息。

  「提多羅大人……」

    ***  ***  ***

  要是現在有人膽敢詢問槃鳩,在這世界上,哪對父子最不像父子,槃鳩會毫不猶豫的回答持國天父子。

  是的,就是前任持國天.提多羅與現任持國天.焠爩,自從他們兩人碰面後,氣氛便變得極為詭異,他甚至懷疑,如果不是現場還有他們這些外人在,焠爩會不會直接抄起兵器謀殺親爹?那個笑起來很溫和,實際很威很肅殺的提多羅,會不會就在今天,把自己最後的血脈給抄了?

  就在槃鳩猶豫著,自己到底是該上前圓場,還是該借他們一人一把刀去互砍時,提多羅終於有所動作,只見他輕然嘆息,接著轉身背對焠爩,「回去吧!別讓你母親擔憂。」

  提多羅那姿態何等飄逸超脫,就猶如不沾塵埃的隱士,可惜,焠爩壓根也不買帳,只見他先是一聲冷笑,接著以熾燄指向自己父親,那本就赤紅的眼眸,此時就好比隨時都會噴出火燄般灼紅,「像你這種拋妻棄子的人,沒資格提我母親!」

  在焠爩仍蒙昧無知,乾闥婆王還會偶爾抱著他時,他就經常看見,乾闥婆王在夜深人靜時,因為思念父親而哭泣的畫面。

  那時的他還不明白,為什麼母親總為父親的遠行而哭泣,天真的他總是安慰母親,他的父親乃東方天王,武威赫赫,絕不會發生任何意外,請母親安心,可這樣的話語,總是換來乾闥婆王更加淒楚的哭聲。

  那樣的泣音,就好比要劃破九重天外,那樣的肝腸寸斷,聞者心酸。

  等他再長大些,乾闥婆王更是常抱著他哭泣,當他想伸手為母親拭淚時,乾闥婆王已將他緊抱在懷,一遍遍告訴他,「焠爩,答應娘,不論未來如何,你絕不會拋下娘,不,你一定要成為娘的依靠,娘只剩下你了……」

  焠爩當時無法理解,為什麼母親會說出這種話、露出如此無助的神情,但他知道,母親的話語太過尖銳,刺得他不知該往何處躲藏,於是,他只能靜靜的任由乾闥婆王抱著他,一次次告訴他,「娘只剩下你了……」

  直到弟弟羅叱的誕生、持國天率性離去,乾闥婆王再也不曾看他一眼,他就被遺忘在賢上城的角落,靜靜的成長。

  輾轉流逝的數年光陰裡,他聽到許多他原本所不該知道的傳聞,好比說,持國天和乾闥婆王本無情愛可言,他們的婚姻,純粹建築在利益之上,又好比,持國天的離去,全是為了一名介入他們家庭的女人,以及,持國天在新婚之夜,拋下乾闥婆王,在書房獨眠。

  他並不清楚,父母間是否真如傳言的冷淡,但他知道,在他幼時,母親時常為父親的外宿而哭泣,也只有那時,他才能真正明瞭,為何母親如此厭惡他。

  因為他那一身雪白如瓷的肌膚和母親太過相似,也許,母親看著他,就會想起自己,想起那個在新婚夜裡,飽受丈夫嫌棄的自己,再加上他那一頭不該出現的燄髮,就算母親不說,他也知道,這頭燄髮讓母親承受多少流言蜚語。

  這樣的他,怎麼也無法怨恨偏寵羅叱的母親,可,眼前這人不同!

  這個男人,名義上雖是他的父親,實際上,背叛髮妻、拋棄幼子,這般不忠於妻、不義於子的男人,憑什麼如此逍遙?

  來自各方的壓力,為何是由他那無辜纖細的母親承擔!再也按捺不住怒火的焠爩,當真將手裡兵器刺向提多羅,照理來說,這種受情緒影響而無謀略的攻擊,提多羅應該能夠輕鬆避開,但他卻只是站在原地,任由冰冷利器沒入他身軀。

  「你……你……」

  儘管焠爩出手之際,已刻意避開要害,可他怎麼也沒想到,提多羅會避都不避的承受他這一擊,他的嘴唇數度張闔,最後,他才緩緩擠出一句話,「為什麼?」他怎麼也無法明白,事情為何會演變至此?

  他原先以為,此擊過後,兩人勢必大打出手,或是就此斷絕父子名份……

  看著焠爩驚愕的神情,提多羅淡然輕笑,「你長大了。」說話同時,他伸出右手輕觸焠爩臉龐,這是自焠爩出生以來,他們頭一次如此親密的接觸。

  剎那間,焠爩突然覺得感覺有些複雜,沒有怨恨得報的痛快,也沒有雨過天晴的釋懷,反而更加的沉重、鬱悶,尤其是當他與提多羅對望時,對方隱藏在眼底深處的那抹無奈與沉痛,笑容裡所透露的欣慰,讓他不禁責問自己,他,是否誤會了他的父親?

  血,畢竟深濃於水,在這般複雜感情的驅使下,焠爩以略顯乾澀的語調開口,「父……」

  然而,不等焠爩將話說完,提多羅已噙著淡笑,舉步後退,每退一步,傷口便湧出大量鮮血,待染血的熾燄完全抽離,他那身雪白襯衣也染紅一大片,紅得讓人觸目驚心。

  「你要記住,有許多事,不像表面這般單純。」

  就在毗沙門眾人想上前關心他的傷勢時,他們赫然發現,提多羅就和來時一樣,讓人無法弄清,他究竟是在何時離去,又是自何方離去,甚至該說,要不是熾燄上頭沾著血,地面有著數灘血窪,他們真要以為,自己不過是見到一名幻影。

  「父親……」看著熾燄的焠爩,神情些許恍惚。

  直到兵器刺入提多羅體內,焠爩才猛然理解到,其實,他並不像自己所說的那般憎恨父親,也不像表面般的厭惡父親,他只是為自己和乾闥婆王感到不平。

  為什麼留下他們?為什麼拋棄他們?這本是焠爩多年來,一直想找提多羅弄清的問題,可今日,他卻刺傷自己的父親,一想到那染紅衣物的鮮血,焠爩便感到懊悔,因他一時逃避,賠了羅叱,如今,為他一時之快,傷了父親。

  他,焠爩,究竟何德何能,足以站在持國天這位置上?

  也許,歸返之後,他該向雷帝奏明,自身無德無能,不配身處高位。就在焠爩滿是愧疚的望著地上斑斑血跡,旁側的毗沙門倏地發出一聲細微而壓抑的悶哼,這讓焠爩猛然想起,與勾陳、螣蛇一戰中,負創最深者,乃是毗沙門。

  「毗沙門,你的傷!」

  「無妨。」自提多羅離開後,即在周遭不斷翻找至剛的毗沙門,臉色雖然蒼白許多,神情卻依然自若,沒等焠爩上前扶他一把,他已來到焠爩身旁,低語,「東方,或許不如想像單純。」說話同時,他將在土裡挖出的物品遞給焠爩。

  那是個手持樂器的女子雕像,唯有乾闥婆王族才能碰觸的神聖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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