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尊雕像,哪怕它雕得再怎麼細緻逼真,妝點的再怎麼華麗尊貴,它,終究只是一座雕像,壓根不具任何意義。
但,若它出於乾闥婆王族,就有不同解釋。
初時,焠爩並未將這事放在心上,畢竟,由古至今,陷害栽贓的戲碼已多不勝數,哪怕是乾闥婆王族的精神象徵,也不能代表,真是乾闥王族所為,更何況,有心人若真想做,竊取盜用又算得上什麼?
直到毗沙門眾人陸續自深土裡掘出其他雕像,一一排列在他面前,焠爩才猛地發覺,也許,比起真相,他更希望自己裝聾作啞。
有些時候,有些事情,一無所知反而比較幸福。
乾闥王族的信物為何在此,焠爩一點也不想思考,可,負責保管信物的人,正是身為一族之王的尋香主,這要他如何不去介意,不去思考,螣蛇、勾陳究竟是被誰困在此處?
拒絕槃鳩等人的攙扶,焠爩踏著沉重步伐來到雕像面前,每個雕像約有五至六吋,有的手持木笛,有的懷抱琵琶,每尊抱持的樂器、姿態皆不相同,乍看之下,彷彿乾闥婆族的盛大樂宴,可,這些精緻細膩的雕像又有另種涵義。
乾闥婆王族秘傳,「樂法陣」!
在天界尚不是天界,既無天帝,也無四方天王鎮守之初,曾是個充滿紛爭戰亂的地方,族民柔弱,只擅樂律的乾闥婆族,如何在戰禍中自保,一直是眾族所談論的話題。
哪怕是現在,老一輩的人們,依舊不曾忘記,宛如盛宴,聞者莫不癡醉的樂法陣。
憑藉本身對音律的天賦,搭著符咒圖紋,增幅自身能力,再以樂律佈置出強力結界,這即是乾闥婆王族專屬秘法,樂法陣。隨著思緒流轉,焠爩臉色愈顯陰鬱,最後,他拿起其中一尊雕像,另手狠狠擊上雕像,頓時粉屑飛揚。
待視野再返清明,那暗藏於雕像內的密銀符咒,毫無掩飾的映入焠爩眼底。
「果真如此。」
嵌藏在雕像內部的密銀符咒,和乾闥婆族鑲嵌於樂器的東西完全一樣,這點,長期與乾闥婆族有所往來的焠爩不會認錯,如果說,東方王族擁有自身的圖騰象徵,那麼,乾闥婆王族亦是如此,密銀符咒環繞在中心的,正是乾闥王族圖紋。
陷害羅叱者,真是乾闥王族?
先是施計以樂法陣將螣蛇、勾陳拘禁此地,再引來羅叱眾人,使其成為勾螣宣洩怒火的對象,最後,心知無法脫身的羅叱耗命留下銀徽,藉以提醒前來調查的東方部眾。
隨著思緒流轉,焠爩腦中逐漸浮現當時情境,到底是哪位乾闥王族有能耐困住螣蛇、勾陳,同時,限住熟知樂法陣的羅叱?焠爩同一個想到的,便是樂藝琴技冠於乾闥婆族的母親,但,他旋即將尋香主自名單裡剔除。
縱使,母親對他頗是冷淡不喜,對羅叱卻是偏寵有加,豈會無故傷害愛子?
莫非,母親一開始想除掉的,是身為持國天的他!是了,若是無他,持國天這位子,並定落於羅叱身上……這樣的念頭,令焠爩如遭雷擊,待回神,他搖搖頭,對自個的想法感到幾分好笑與不以為然。
他雖為持國天,可,職務向來是由羅叱代為處理,這點,母親同樣清楚。
既是如此,母親又怎會刻意引誘羅叱至此赴死?憶起發喪那日,母親是怎樣的肝腸寸斷、淚如雨下,焠爩便為自個一度懷疑母親的行為感到愧疚。
既不是尋香主,那,有能耐獨自施展樂法陣,並且困住螣蛇、勾陳者,屈指可數,然,此計破綻未免過太,只要四方天王多加追查,必會發覺樂法陣與勾螣受困,屆時,要推出其幕後人物,易如反掌。
乾闥王族,豈會如此愚蠢?
或者,將羅叱引至此地的人,一開始的目標,不單純是針對他或羅叱,而是持國天,甚至是其他幾位天王?
不,也可能,謀劃者確實為殺羅叱而佈下此計,又故佈疑陣。
畢竟,母親對他的冷落,早已是公開的秘密,他已繼接持國天一職,乾闥婆王之位,斷不可能落在他身上,如此一來,正統繼承人只有羅叱。
姑且不論羅叱本身樂技如何,單憑單母親對羅叱的寵愛與重視,以及他這名身為持國天的兄長,對其他有意爭奪族王之位者,已是莫大威脅,再者,哪怕羅叱不懂半點樂理,一心期盼愛心能有所成的母親若是排除眾議,堅決將位置傳予羅叱,也非不可能之事。
母親若執意如此,哪怕他無意干涉,其餘的乾闥婆王族,也未必能夠接受。
再怎麼溫潤和善、愛好和平的部族,一旦牽涉到利益,出現再怎麼陰狠的手段,都不會讓人覺得訝異,只是,這真是乾闥婆王族設下的陷阱?
若真如此,他,既身為東方族王,便有義務收拾這為爭權,不惜危及四方天王,甚至是整個天界子民的害群之馬!徐緩起身的焠爩眼神透著幾分冰冷,「毗沙門,你先與增長天回去療傷,待我回轉東方,將這害蟲一把揪出,再至善見城向雷帝請罪。」
「焠爩!」眼見焠爩當真有意回轉東方,毗沙門不由得出聲阻止。
「若無十足證據,你直搗黃龍,豈不打草驚蛇?屆時,莫說人沒抓到,反而使其心生提防,事後要想再辦,難上加難。」別人可以不懂,但毗沙門這位與焠爩一同長大的摯友卻是認得那秘銀符咒,瞧焠爩神情幾番變化,就算他不說,他也猜得到是為何事,「你難道忘了,提多羅大人離去前,特意交代的話?」
有許多事,不像表面這般單純,這點,焠爩自然明白,但,提多羅指的究竟是何事,他卻一點頭緒也沒有。
是純粹勸告,亦是在提醒他,樂法陣非是乾闥婆王族所佈下,或者是,羅叱他們並非命喪於此,一切乃是有心人故佈疑陣?
莫非,打從開始,一切便似真還假?
愈想,焠爩愈加覺得,一切彷彿是團迷霧,才剛尋著出路,偏又遇上死路,最終,他仍是在裡頭打轉,最後,他對毗沙門漾開一抹淡笑,「你說的沒錯,是我魯莽了。」
明明知曉,此事疑點重重、急躁不得,可,只要一想到那十多名慘亡的部屬,他便會無法抑制的感到憤怒與懊悔,若非毗沙門在,興許,就像他說的,他這番折回,非但無法為羅叱等人抓拿兇手,甚至會打草驚蛇。
今日,若是羅叱等人是戰死沙場,他非但不會介懷,甚至會認為他們驍勇善戰、英勇無雙,就這點來看,他和東方部眾並無兩樣,他們骨子裡,流的,始終是武將的血。思緒至此,焠爩倏地低笑。
哪怕他再怎麼否認逃避,本質上,他同樣好戰。
但,他的接受,只限於羅叱眾人英勇戰亡,這種無端慘死,就僅是為那一介可笑的王權爭奪的事,他是怎麼也無法認同!
隨著焠爩表情的細微變化,知曉他現下何等思緒的毗沙門,正想開口勸解幾句時,眾人之中看似負創極輕,僅受皮肉之傷的他,猛地嘔出一口朱紅。
「毗沙門!」發覺毗沙門異樣的槃鳩和焠爩連忙上前扶持,剎那,他們兩人清楚看見,縷縷鮮血自毗沙門緊抿的唇角流出,那樣的殷紅刺目。
他們尚未開口說些什麼,毗沙門已當著他們的面,伸手拭去嘴邊鮮血,硬是將衝至喉間的腥甜硬生壓回,若無其事的輕語,「不過一口瘀血,無須大驚小怪。」語末,他像是在暗示些什麼般,以眼角掃向南方部眾。
如此強烈明白的舉動,就算槃鳩和焠爩再怎遲頓,也剎那明白。
方才一役,毗沙門著實受創沉重,表面舉止之所以看來和往常無異,純粹是他強抑傷勢,為的,便是北方天王不能就此倒下,至少,不能部眾面前倒下的堅持。
四方天王,軍心所在,不可倒。
明白這層涵義的兩人,先是暗自交換眼神,旋即由槃鳩掐了個藉口,令南方部眾先行回轉,待南方部眾自他們眼界消失,連忙迴身觀看的槃鳩發現,看似讓焠爩扶著休憩的毗沙門,實際上,早已暈厥。
*** *** ***
善見城.藥齋。
藥草曬乾製成的薰香,自玉爐內飄散出縷縷輕煙,燃燒出悠長深遠,宛如可以洗去人一身疲憊的溫和藥香。
竹簾後,一道娉婷身影忙碌不休,時而磨藥搗泥,時而熬藥煽火,間歇,她仍得抽空觀察躺於床褥的傷者情況,每隔陣子便為其更換溼巾、餵哺藥湯,忙得可說是不可開交。
好不容易,昏迷中的傷患終於高燒退散,她這才有時間看向急忙運送傷者至此,指望他們幫忙,卻儘幫倒忙,不得以,只得在門口愣站的兩人,「多聞天已無大礙,靜養數日即可,兩位無須掛心。」語末,見兩人似乎有意入內探望毗沙門,那一身水藍的女子再度開口,「藥齋乃是傷患病號休養之所,故不留宿閒人,還請兩位天王見諒。」
若是平時,堂堂持國天、增長天遭人下達逐客令,傳出去也沒幾人相信,可,對象若換作身為藥齋主人的芙塔,又是另一回事。
芙塔雖是善見城首屈一指的藥師,終究是沒有驅趕其他訪客或是兩位天王的權力,然而,在其身後為其撐腰者,卻是雷帝.帝釋天,專侍雷帝的她,願意破例為毗沙門等人治療,已是特例,豈會允許原則一再受到破壞?
深知其中道理的兩人,將他們替毗沙門準備著替的乾淨衣物交予芙塔,便乾脆的轉身離去。
待焠爩和槃鳩離開藥齋許好段時間,一直站於門口觀望的芙塔,這才將門緊緊關上,轉身面對躺於床褥的毗沙門,「您可以起身了,多聞天大人。」異於和焠爩他們交談時的不卑不昂,此時的芙塔,言詞之間,滿是敬重。
「這回,勞煩妳了。」低沉嗓音揚起間,本該昏睡的毗沙門已睜開雙眼,兀自從床鋪起身,舉手投足間,又是那名叱吒風雲的北方天王,哪有方才一臉慘白冷汗的狼狽模樣。
見毗沙門因自己一身髒污眉頭微皺,善解人意的芙塔立即將槃鳩他們臨走前留下的衣服捧至他面前,「雷帝已等候多時,請多聞天大人速速面見。」語畢,本應該直接退下的她,稍作猶豫,接著,自衣袖內取出一只小巧的青花瓷瓶,擺放在毗沙門旁側的木桌上,「積勞易成疾,望大人多加珍重。」
望著芙塔離去的背影,毗沙門不禁搖頭輕笑,終究是瞞不過醫者啊!
那時,為避開眾人耳目,他不惜內勁暗催,強行衝擊自身心脈,硬生逼出一口朱紅,截至為此,一切都是種虛假,為後面的不支暈厥所鋪路的戲碼,但,那口抑制不住的朱紅,倒比他自個預計的要逼真上幾分,甚至有些的失控……
呵,是否該說聲……自作自受?
知曉身子早已不似以往健朗的毗沙門,輕聲低笑,然而,不知是否受到思緒影響,或是扯動傷處,他只覺得胸口隱約鬱疼,「戲演過頭,自找罪受,呵。」話雖是這麼說,毗沙門壓根也沒有收下瓷瓶的打算。
正當他解開袍外錦釦,準備更衣時,一道不屬於他,但確同樣充滿戲謔的嗓音揚起。「藥齋一藥難求,你就這樣辜負芙塔的心意嗎?」
撥開垂簾踏入內室的,赫是噙著一抹謔笑的帝釋天。
毗沙門僅是抬頭看帝釋天一眼,便繼續更換衣物,「此番情意,毗沙門心領。」語末,他抬頭看向帝釋天,「帝釋親身前來,可是為提多羅尋求良藥?」不等帝釋天作出回應,他已將芙塔留予他的青花瓷瓶遞上,「就讓毗沙門借花獻佛,略表心意。」
帝釋天倒也不作掩飾,當下便自毗沙門手中接過瓷瓶,「你是如何發現?」
「三鈷杵、密銀符咒、樂法陣。」毗沙門在說話同時,將藏於舊衣內的三鈷杵交予帝釋天,「提多羅雖已盡數毀去,可百密之中,必有一疏,此物若是落入他人之手,對帝釋與提多羅,有害無利。」
這是一項不該存在的秘密,遭到揭穿的帝釋天非但不顯驚怒,反而以指腹輕觸那柄早已磨去圖騰的三鈷杵,「若是沒了這柄三鈷杵,你可能聯想到我?」語音未歇,持拿在帝釋天手中的三鈷杵已然融為一灘熾紅鐵水,落在藥齋地板,留下斑斑鐵淚。
殊知,毗沙門僅是揚起一抹淺笑,負手身後,從容自信的以僅有兩者能聞的音量低語,「螣蛇、勾陳。」而他,並未遺漏帝釋天眼中一閃而過的讚賞。
在許久以前,毗沙門曾與帝釋天四處遊歷、征討,有回,他們不知怎麼的,竟遇逢勾螣,當時的他,在帝釋天的命令下,純粹是以旁觀者的身份站在一旁觀戰。
也是在那一戰中,他首度見識到帝釋天的強悍。
單憑一人、一把長戢,同兩大異獸戰得不分軒輊。
後續的發展如何,毗沙門並不清楚,但他知曉,當此戰過後,螣蛇、勾陳已不見蹤影,帝釋天依舊風采。
那回,他雖不曾目睹勾陳化人之形,但,三鈷杵甫現,螣蛇、勾陳旋即現身,危難時刻,又有提多羅搭救,再加上勾陳消失前,那意味深沉笑容。
樂法陣雖是厲害,但無乾闥婆王族在場維持,如何長久困住勾螣?再者,提多羅首招看似巧合,實則暗地毀去三鈷杵,叫他怎能不起疑心?最後,提多羅曾與乾闥婆王夫妻一場,身負術法絕能之前持國天,想驅動樂法陣,倒也不難。
種種巧合,實在讓他不得不多作聯想,「借計殺人,帝釋好生狠毒。」停頓片刻,毗沙門才徐緩開口,「提多羅,怎能忍心?」
音未歇,毗沙門已感到一隻手緊緊扣在他咽喉。
「毗沙門,言多必失。」不知何時來到毗沙門面前,此時正扣鎖他咽喉的帝釋天低語,「太過聰明的部屬,會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
「太過愚蠢的部屬,容易死得不清不楚。」彷彿此時讓帝釋天扣住咽喉的不是他般,毗沙門依舊淡笑,「更何況,此計尚且需要毗沙門。」話剛說完,帝釋天像是認同他言語,鬆手還他自由。
帝釋天隨意挑張椅子便坐下,向來神態自信的他,此刻顯得幾分疲憊,「倘若焠爩能有你的幾分深沉,我與提多羅也不必如此大費周章。」接著,帝釋天輕聲緩笑,「不,還是這樣好,他要太過精明,反而難以成事。」
哪怕毗沙門早就發覺,帝釋天對焠爩格外照顧,但,提多羅又是為何?姑且不論乾闥婆王本身心態,就提多羅待焠爩和羅叱一視同仁,如今怎會如此偏袒?
「毗沙門,你錯了。」宛如看穿毗沙門的疑惑般,帝釋天徐緩開口,那嗓音低沉穩重,又帶點滄桑,「提多羅並未參與其中,一切,出自於過度的狼子野心。」幾聲輕笑,帝釋天又回到那名談笑定生死的雷帝,「只是,我在背後推了一把,如此簡單。」
帝釋天話說得極巧,明是承認,但卻一點關鍵字也未提及,就算隔牆有耳,任誰也無法以此大作文章。
在這番曖昧不清的話語裡,毗沙門仍是得到他想知道的答案,乾闥婆王,不,也許是整個乾闥婆王族正在內鬥,那份燎火不慎延燒到焠爩和羅叱兄弟身上,於是,在刻意而為的情況下,樂法陣成功困住羅叱。
羅叱的母親是何身份,羅叱再怎不擅,也應知曉樂法陣破法,而帝釋天,就在這時以三鈷杵補強陣法,再以螣蛇、勾陳耗盡眾人體力,最後,毫無抵抗能力的羅叱,便叫人輕鬆剝下皮殼……
一切看起來都是如此合理,但也合理得太過詭異,帝釋天沒道理此時才想起要毀屍滅跡,莫非是……欲擒故縱!當毗沙門因這念頭而驚訝,將視線移向帝釋天時,他清楚看見,帝釋天嘴角掛著一抹陰狠的弧。
*** *** ***
離開藥齋的焠爩依舊一身白衣飄揚,可,今次,那襲白袍已有幾分破爛,甚至染上塵沙與斑斑血漬,站在他身側的,亦不是眾人習以為常的赭紅,而是一襲藏青。
「持國……不,焠爩,有芙塔在,毗沙門不會有事。」儘管是他們兩人一同將毗沙門送至藥齋,但看著焠爩變化不定的神情,槃鳩就想說點什麼。
儘管與槃鳩並不熟稔,但,多次相處下來,焠爩倒也不討厭槃鳩,他甚至對槃鳩的善意關心,有那麼點的動容,「我明白,我只是……有些無法適從。」
自焠爩有記憶開始,絕大部分的時間,陪伴在他身側的人,始終是羅叱和毗沙門,對於這樣的事,他一直認為理所當然,甚至認為他們會如持下去,可,越是長大,他就越是明白,事實上,有很多事不能如己所願,不是試著接受,便是試著反抗,做不到,就只能裝聾作啞。
不知不覺間,焠爩猛地想起,毗沙門因獲得帝釋天賞識,晉升成為多聞天的日子。
看著一身赭紅戰袍的毗沙門,焠爩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該祝賀好友的升遷獲賞,還是為自己身側減少一人而感到失落。
內心深處,他只覺得有些空蕩,說是難過,倒也不是那回事,說是嫉妒不願,也不是那麼簡單直接的情緒,真要說起,倒不如說是種淡淡的憂愁。
大夥遲早會各奔東西,這點,他早就有所預感,毗沙門的遷升,不過是個預兆,無聲宣告,他們的少年時代,即將劃上句點,興許,他們間的友誼不會改變,但,他們彼此的心態,絕對不如初時的純潔無垢。
也許,有朝一日,他們會為了各自的部族,走上爭鋒相對的局面。
也許,那日不會來臨。
焠爩並不想看見摯友相防的情況,於是,他變得更加低調,小心翼翼的避免自己成為注目焦點,他以為,只要維持原本的樣子,遠離權謀鬥爭,避開利益衝突,哪怕毗沙門他們已有不同,他們仍舊可以保持平衡的友誼。
人會變,人心會變,只要他的初衷不變,他們,依舊會是好兄弟……
直到現在,焠爩才猛地發覺,或許他並不是那麼偉大,他……不過是想獨善其身,讓自己一身潔白罷了!
世事難料,誰也沒想過,他會被冊封為持國天。
直到他盛裝踏入善見城,認出佇立於帝釋天身旁,一身赭紅戰袍、英姿颯颯的身影,是他數年未見的好友毗沙門,焠爩再也掩不住笑意,他們已不再是昔日少年,一人成為深受雷帝重用的多聞天,一人成為持國天。
這樣的稱號,就像是背負在他們身上的枷鎖,他們盤束整齊的長髮,就像是緊緊糾著他們的夢魘,誰也別想掙脫喘息。
他們,再也回不去了。
為什麼會突然想起這些往事?焠爩自己也說不上所以然,他只明白,當羅叱死去、熾燄刺入提多羅身軀開始,他的世界便有所扭曲,再也分不清是快意或絕望。
未如想像中的憎恨父親,無法陪伴他至最後的弟弟,以及倏地嘔血的毗沙門,逼他不得不去思考,是否,摯友隨時可能會像羅叱般殞命,留下他孤零一人?正當焠爩為這樣的想法感到焦躁難安時,他猛然察覺身後有道目光,待他回首,只看見瑟縮在巷道陰暗處的人影,「是我多心嗎?」
話雖如此,在看清縮躲在陰暗處的人影,身形瘦弱捲曲,就連披在身上的黑袍都破爛不堪、滿是泥濘,焠爩心裡頗是感慨,「槃鳩,能否把你手裡的東西給我?」
「焠爩,天界,不,至少善見城內不應有……」天高皇帝遠,其他部族怎麼管理自個領地,槃鳩不清楚,但他知道,帝釋天的眼下,善見城裡,人人得以溫飽,儘管覺得城內有人落魄至此很是異常,槃鳩仍是把手裡那用油紙包裹的熟食交遞至焠爩手中。
要知道,這可是雷帝直接管轄的善見城, 那傢伙要真有什麼不對,或是什麼細作匪徒,直接抄刀砍了就是!
想他和焠爩那是堂堂增長天與持國天,就算對方再怎強橫,憑他兩人聯手,還不是手到擒來,就算那是六獸化身,敢在帝釋天眼皮底下鬧事?哼哼,就算是螣蛇那隻混帳黑蛇,也得乖乖讓帝釋天抓去剝皮泡酒!
就在槃鳩心底哼哼唧唧,想著螣蛇若是落在帝釋天手裡,會給整治成什麼悽慘模樣時,焠爩已來到對方身前。
「你……」儘管自己沒有惡意,純粹是想幫助對方,可,真正來到對方面前,焠爩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口,那種在他人耳裡聽了,興許憐憫的話語,他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最後,他蹲下身,將滿包炸得油酥的麻花繩拿至對方面前,「增長天與我嘴饞貪食,不慎買多,勞你賞臉。」
不慎買多?
就算再多來個幾袋,他一樣啃得完!槃鳩一面在心裡嘀咕焠爩實在不會說話,一面盯著對方尋找可疑的蛛絲馬跡,可,不管是目光或神識,在對方身上溜轉半天,怎麼也找不到破綻,就好似,由始至終,僅是他太過多心。
然而,倚縮牆旁的人並沒有乍見熟食的欣喜,也未曾理會焠爩,僅像是熟睡般,靜靜曲坐。
焠爩和對方維持這樣的姿勢許久,對方始終無意理會,無可奈何的焠爩,只得將油紙包放置在對方身側,就在他準備起身的剎那,原本曲縮的人突然有所動作,只見他伸出纏滿白布帶的雙手,緊緊揪住焠爩衣襟。
或許是這變化來得突然,也可能是焠爩打從一開始便不曾防備的緣故,輕易的讓那人抓個死緊。
「焠爩!」縱使,焠爩不及反應,可,在他身側,提防許久的槃鳩不同,對方剛揪住焠爩衣襟,判定對方有意突襲的他,下意識便出招擊向對方。
殊知,對方並未如他所料的避開這擊,或是加以回擊,反而是硬生接下他的一掌。
看著本就瘦弱的人影被自個擊飛,伏趴在地的嘔出口口朱紅,饒是槃鳩也不由得發出疑呼,「咦!」不會吧!他……他搞錯了!「你……你沒事吧?啊?」噢,他在問什麼蠢問題,人都被他打到吐血了,他還問人有沒有事?
「我馬上帶你去藥齋。」理解自己幹了怎樣蠢事的槃鳩,隱約裡,似乎可以聽見,明日,善見城裡,流傳著增長天誤傷平民百姓的傳聞。
就在槃鳩急急忙忙上前想扶起對方,直奔藥齋求醫時,對方竟是毫不領情的推了他一把,其力道之大,可說是連吃奶的力氣都使上了,槃鳩因此踉蹌微退數步的同時,那人立即轉身,顛顛簸簸的朝著暗巷逃去。
「喂,你別跑,別跑啊!剛剛是一場誤會,是誤會啊!」
尾隨著對方進入暗巷的槃鳩、焠爩,赫然發現,除了巷口尚有斑斑血跡,巷裡,什麼也沒看見,就連滴落地面的血跡,也倏地斷了蹤影。
看著對方寧可拼死逃跑,也不願留下受助的血跡,再想到明日傳聞的版本,可能演變成增長天無端重創良民,事後意欲殺人滅口,槃鳩現在連想死的心都有了,「就說是場誤會了,你為什麼要逃呢?萬一你真的傷重不治,我豈不是百口莫辯了?」
百口莫辯沒什麼,要命的是,這事要傳進帝釋天耳裡,他會被活活打死!
雖然不明白,槃鳩是想到什麼,才會臉色變得如此慘白,焠爩仍是伸手輕拍其肩膀,「我們再找找吧!」
槃鳩那掌,他雖是來不及阻止,但在一旁的他卻看得仔細,槃鳩那掌雖說未盡全力,卻也足以使人重創不起,那人在硬挨一掌後,竟能起身奔躲……「要真尋不著,等會,我陪你去見帝釋天便是。」
「帝釋天……還是得見帝釋天嗎?」暗巷裡,除去兩人的叫喚聲,不時傳出槃鳩帶著強烈哀怨與幾分自棄的話語,「你乾脆把我給綑了算了。」
「雷帝會殺了我啊啊啊啊啊啊!」
幾乎要把暗巷給翻透的槃鳩,再也忍無可忍的發出一連串吼叫,「傷患要有傷患的自覺,自覺!這兩字你懂不懂?乖乖躺在地上,等人來救,這才是好的傷患該做的事!」
「槃鳩,是你將人打成傷的。」
「你和毗沙門一樣討厭……」
不知是槃鳩和焠爩太過大意,還是此人隱蔽身影的功夫當真了得,直到他們離去,竟無一人發覺,他們極力找尋的傷者,就躲在距離他們數米處。
纏繞那人雙手的布條,不知何時染滿嫣紅,掌心內,更是緊握著方才不慎自焠爩身上扯下的瑪瑙珠飾,他就這麼小心翼翼的避開兩人搜尋,直到焠爩和槃鳩滿心無奈的退出暗巷,他才稍作放鬆。
剎那,原本強自壓住的傷勢再度爆發,綻得朵朵紅蓮,可他卻像毫無所覺般,緊緊盯著珠飾,半晌,那略帶顫抖,滿是乾澀愁苦的嗓音,徐緩自他嘴裡傳出,「大哥……」
至親明在眼前卻認不得他,他也無法出面相認。
人事依舊,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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