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紛飛似柳絮,靄靄白霜如蒼銀。

  若不是那頭隨風飄逸的烏黑長髮,以及那身繡著粉色花卉,藉以烘托殷紅血凰的黑衣長袍,膚色白晢勝雪的乾闥婆王就彷彿是與雪花融為一體,再也分不清彼此。

  看著眼前這般淒迷的景色,焠爩不禁感到有些納悶與迷惑。

  傳聞,前代持國天與乾闥婆王間的結合,無關情愛,僅是一樁建立在利益之上的婚姻,若真是如使,眼前這番違逆自然、四季不曾消停的雪景,因何出現在賢上城?

  正確來說,東方領域不管再怎嚴寒,始終不曾落雪,可它,真真實實存在,就在賢上城裡。

  望著乾闥婆王神態痴迷、眼帶迷濛的伸手承接雪花,焠爩不由得想起,賢上城裡流傳至今的傳聞,據說,賢上城內,原本並無這片雪景,直到它,擁有一名酷好霜雪紛飛之景的女主人,為她一句輕嘆,前代持國天特意佈陣降雪。

  從此之後,賢上城內,有個角落終年降雪,不曾停歇。

  倘若,真無感情存在,父親又怎會為了母親一聲輕嘆,佈陣引雪?

  不同於面對焠爩的冷淡疏遠,或是面對羅叱的和顏悅色,現下的乾闥婆王就像是透過眼前雪景,思念盤詰她心裡的那個人,又像是透過冰雪觸膚時的寒意,告訴自己,曾經有人為她挑動風雲,飄得滿天落雪,神情赫是焠爩不曾見過的柔情。

  她就這樣,望著雪,無聲淺笑,直到她轉首發現焠爩的存在。

  「既然來了,為何不出聲?」或許,是身處這片充滿回憶之地的緣故,自羅叱死後,幾乎不曾與焠爩碰面的尋香主,非但沒有見著焠爩的不悅,也沒有迴身離去的打算,相對的,她竟朝焠爩揚起一抹淺笑。

  不知怎的,焠爩猛地將眼前的尋香主與在陣法幻境中看見的幻影疊在一起,相似的神態、溫柔的笑靨,令他不由得一愣,待回神,才恭聲開口,「孩兒不敢驚擾母親雅興。」

  語末,焠爩一如往昔的前行數步,準備為尋香主覆上用以保暖的黑絨裘,就在他張開黑裘的剎那,他倏地想起,羅叱已然不在,他和尋香主間的關係,也隨之凍結,他,再也不能像以往,偶爾來此為母親披上暖裘。

  想到這,再想起幼時種種,焠爩原本僵舉半空的雙手,悄然收回。「請母親多加保重。」

  「就這樣?」尋香主隨著話語緩緩轉身,鳳眸掃過焠爩掛於手臂的黑裘,「今日風雪較往常來得寒冽,我兒,難道未有所覺?」

  逝者已逝,不可追,他們終是母子,血緣不斷,明白乾闥婆王言中含義的焠爩,立即開口,「母親,孩兒早已為您備妥黑絨裘,這就替您披上。」說話同時,他雙手繞過尋香主後背,為其裹上黑裘,接著,他轉身自站於旁側、捧著烏漆托盤的侍僕那,拿起著附帶瓷蓋的茶碗,恭敬遞至母親面前,「孩兒另為母親準備桂圓薑茶,請母親品嘗。」

  見尋香主毫無遲疑的掀開茶蓋,飲下熱薑茶,焠爩突然覺得心底有些不踏實。

  羅叱未死前,帶暖裘、備薑茶,這些事,他雖做過數回,但總有幾回,尋香主不是視若無睹,便是冷顏相待,如今,尋香主一反常態的和顏悅色,反讓他覺得有些無法適從。

  當真是為修補昔日疏離的母子情份?

  正當焠爩心裡如此懷疑,尋香主已遣退隨侍在旁的僕眾,待雪域僅餘他們兩人,她才轉身觀望雪景,許久,透著一絲疲憊的嗓音幽幽揚起,「我明白,我不是個好母親,對你,我始終冷淡。」說到這,她微微一頓,轉頭看向焠爩,「比起羅叱,你,更像提多羅。」

  儘管不明白,自己怎麼會比和父親極其酷似的羅叱更像父親,焠爩仍是靜靜傾聽乾闥婆王的發言。

  「每當看見你,我就會想起他,想起自己。」尋香主宛如陷如回憶,將自己那雙柔嫩修長,不知傾羨多少女人的雙手湊至自個面前觀看,「白猶勝雪,慘淡無血色,這模樣,讓他感到很是噁心,是不?」

  無需焠爩回應,截然陷入回憶的尋香主,抬首凝望不斷飄落雪花的灰白天空,呢喃輕語,「族人都說我命好,彈得一手好琴、嫁得如意郎君,誰人知道,他心裡從來沒我……」

  「多少夜裡,我泣不成聲、夜不能眠?」

  「直到那日,是了,我永遠記得,那是個桃花盛開的日子,他就這麼牽著我的手,一步一步牽著我走來,為我降下滿天白雪,他說,由今而後,我就是這的女主人,他持國天的妻子。」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像昨日般清晰,尋香主的眼神再度顯得迷濛。

  她張開雙手,盛接雪花。

  接觸到掌心的溫度,雪花徐緩消融,在尋香主手中化作一道彎延清流,沿著指縫、腕骨低落雪地,凝成斑斑晶淚,「我以為,這就是幸福,直到我發覺,這一切,不過是個補償……」

  沉寂片刻,尋香主徐緩看向焠爩,低語,「爩兒,你心底可曾怨我?」

  「怨我這個留不住自己丈夫,沒有勇氣看你的娘。」

  尋香主的神態,依舊透著哀愁,就連語調也是那樣幽怨的使人心疼,但,焠爩卻只感到一陣陌生,他突然有些認不出,眼前這個親密喚著他,宛如慈母的乾闥婆王是誰。

  「你怨我,是不?」

  直到尋香主再度開口詢問,焠爩才猛地自那股異樣中回神,「母親言之過重,焠爩血肉皆承自雙親,感念親恩尚嫌不及,又怎會有怨?」

  儘管口頭上,說自己毫不介意,焠爩心裡明白,如果,他不曾前往羅叱墓室,不曾看見刻於石棺上頭的事,甚至沒有想起一切,徹底遺忘過去種種,興許,他會為尋香主的改變感到幾分受寵若驚,現在,他只覺得心冷至極。

  他忘不了,接任為持國天時,尋香主眼裡的怨懟不滿,忘了了,羅叱死時,她的失控哀憎,以及他們後來愈發疏遠的關係。

  這樣的他們,真會為了這麼場雪,前嫌盡釋?

  焠爩吸了口氣,將心裡這些疑問埋至更深處,攙扶尋香主往雪域禁制外頭走時,一如往昔般孝順的柔聲低語,「母親今日似乎格外傷感,可是有瑣事煩心?」

  聽聞他的詢問,尋香主身體明顯一僵,最後,她彷彿是需要找個人傾苦,悠悠長嘆,「唉。」

  「自提多羅卸解持國天一職,我便鮮少前往善見城、疏於朝拜雷帝,雷帝寬宏,不予責難,可,乾闥婆眾卻有人對此心生不滿,前些日子,以此為由,對我一番彈劾。」

  儘管,尋香主的神態宛如閒談,雲淡風輕,焠爩卻能自裡頭清楚嗅出濃濃憂愁。

  他尚不及說些什麼話寬慰尋香主,她已惆悵低語,「再加上,前些日子本該由我保管的樂法陣密器,不慎遭竊,也許……族王這職,我已走到盡頭。」

  初時,尋香主那些話,只讓焠爩感覺,乾闥婆王族看似平和,實則內鬥不休,可,後頭的話,卻讓他不由得感到一股冰寒,自他繼任持國天前,乾闥婆王就不曾對他傾吐族務,哪怕是他成為持國天後,乾闥婆王依舊不曾對他說過什麼。

  然而,他前些日子才與毗沙門、槃鳩等人在羅叱遇害之處,發現樂法陣的存在,今日,乾闥婆王便主動對他說起法器失竊之事,未免太過巧合?

  更何況,此事,除了他們幾人,僅有帝釋天知曉……

  到底,母親是純粹想找人傾訴,乾闥婆王族內鬥的這把火,再也抑制不住,還是另有所圖?當焠爩心中有所警覺,所思所想,硬是比平日更加複雜許多,思緒流轉間,他漾開一抹輕笑,「族王之位,向是能者居之,乾闥婆眾內,尚無樂技足堪媲美母親者,母親無須掛懷。」

  「爩兒。」停下腳步的尋香主,定定望向在旁側攙扶著她的焠爩,眼裡有著訴不盡的愁苦,音裡,有著化不開的哀戚,「乾闥婆王這職,我本想傳予羅叱,可叱兒……」

  話語至此,尋香主已是語帶哽咽,她平穩心緒片刻,才緩緩開口續言,「如今,我所屬意的繼承人,唯你一人。」

  母職子承,這話聽似天經地義,焠爩心裡卻不由自主的產生提防。

  族王之爭,若無太大牽連,帝釋天不見得會干涉其中,但焠爩不同,他不單是持國天,更是乾闥婆王之子,時至今日,尋香主又告訴他,有意將王位傳授予他,這算些什麼?是要他看在母子情份,以東方族王的身份出面周旋,還是要他為了乾闥婆王這職,暗中牽制?

  不管哪種,無端干涉部族族王之爭,不是持國天該做的事!

  因為羅叱死了,再也無人可靠,所以,想起他這個身為持國天的孩子?

  為了確保族王之位,連自己真正的想法都可以棄之不顧?愈想,焠爩眼神愈發沉重,最後,他藉著閉眼瞬間,巧妙掩去眸中異色,旋即輕笑,扶著尋香主繼續朝暖處前進,「母親多慮了,焠爩再怎麼不材,終是您的孩子,怎會在母親受外族欺凌時,冷眼旁觀?」

  「莫說是焠爩不許,就是持國天也不允。」焠爩這話說得輕巧,乍聽之下猶如是給尋香主保證,但,細細思量便會發覺,外族,究竟是指什麼,誰也沒法說個準,即使有意想發難也不妥。

  見尋香主沉默不語,焠爩再度開口,「再者,雷帝對您極是體恤。」

  要是換作過往,焠爩絕對不敢想像,自己會對母親如此說話,可,他變了,再也不是那個殷切期盼母親回首看他一眼、讚他一聲的焠爩,也不再是那名會為了替母親慶壽,親製糕餅的孩兒,現下的他,再也無法像以往那樣的信任,更是無法阻止自心底深處不斷竄出的懷疑和防備。

  很是齷齪……

  儘管知曉,一切不過是他個人揣測,焠爩仍是堅決反對以持國天之姿出面干涉,東方部眾可以因戰而死,可以死於異族之手,可以死無裹屍布,但絕不能死於內族相鬥!

  閻浮提武將的存在意義,是為了輔助雷帝,平穩天界。

  盯著焠爩好段時間,尋香主倏地一聲輕嘆,那嘆息深長悠遠,就彷彿是窮盡一生愁苦,再無任何希望,「爩兒,你不明白,一個女人,要成王,必需比男人付出更多的代價與努力。」話說到這,尋香主陷入沉默,再無聲響。

  乾闥婆王為了當上族王,維持自身地位作出怎樣的努力,焠爩確實不懂,可,他明白了一件事,由始至終,他都不曾瞭解尋香主。

  他所以為的母親,那個柔弱無依的母親,不過是他一廂情願的認定罷了。

  倘若,他仍是那個一心自欺的焠爩,興許,他會為了周全自個母親,一腳踏進那灘渾水,盡其所能保住她的族王之位,現在,他只覺得無比心寒。

  族王,真比骨肉親情更加重要嗎?

  今日,他是持國天,能為她周旋一二,甚至可以強勢插手乾闥婆族內務,日後呢?

  所有人都知道,帝釋天在等他給予一個合理解釋,如果他無法查出是誰害死羅叱,又是誰放異族進入,屆時,持國天這位置,他想要不想要是一回事,保不保得住又是另回事,若他因此失勢,他的母親,還會像現在這番和顏悅色嗎?

  究竟是何時開始,他對自己的母親有所提防,不敢全然信任?

  想起所有的事,以及自身變化,焠爩不禁發出輕笑,淡淡的、輕輕的,就像是雪花般,眨眼便會消溶殆盡。「呵。」

  過去,他從來不曾認真思索這些問題,尋香主的冷落疏遠,他早已習慣而麻木,就連羅叱的存在,他亦是消極的接受和認同,直到羅叱倒下,他才猛地發覺,那人,不單是他的弟弟,更是為他遮風擋雨的屏障。

  他張開雙手,為他擋下所有髒污醜事。

  直到羅叱不在了,他得自個面對一切,焠爩才知道,他錯的太過離譜,那個在他心裡,始終柔弱無依的母親,其實,有著不遜於男人的堅毅,甚至過之而無不及。

  不知不覺間,曾經構築在他世界裡的美好,一點一點的崩解,露出隱藏底頭的醜陋真實。

  他僅有的價值,建立在持國天這個身份上頭……

  「爩兒,你笑什麼呢?說來讓娘一同笑笑,可否?」聽聞焠爩輕笑的尋香主,轉首望向他,詢問的語氣雖是柔軟,眼眸深處卻透著一絲試探。

  這一瞬間,焠爩不得不承認,過去,他確實讓羅叱保護的極好,但,他有心裝傻也是一大要素,如今,對這一切有所提防的他,未曾漏過尋香主眼中那抹異彩的他,漾開一抹輕笑,回望尋香主的目光更是溫暖柔和,「您與我,已有許久不曾如此親近了。」

  是了,那已是遙不可追的回憶,現在的他們,不單是母子,還是持國天與乾闥婆王。

  他變了,世界也變了。

  這一瞬間,焠爩突然認為,毗沙門昏迷前,要他和槃鳩合力壓下羅叱之死,與樂法陣脫不了關係的判斷,很是正確。

  明明,是只有他們幾人和帝釋天才知道,絕對不可能外傳的事,乾闥婆王提及的時間未免太過巧合,就好似,她早已有所準備,瞞的好,若讓她知曉,父親曾經短暫現身,興許,又會挑起一陣狂風暴雨。

  若不是將一切全扣在手裡,他一輩子也不會知道,即使是自個母親,也不能全盤信任……

  不覺間,焠爩想起毗沙門,是否,他也不足以信任?這念頭剛浮現腦海,噙於他嘴角的笑意已然轉為深濃,答案,他自己很清楚,他可以信任毗沙門,但,不代表毗沙門對他亦是毫無保留,這即是權謀的世界,不是朋友,就是敵人,而朋友,不代表能事事參予。

  純真的少年時代,已不復返。

  「誰!」察覺有人潛伏暗處的焠爩詢聲方出,漫天殺意旋即襲捲而來,他在第一時間化出熾燄,將尋香主護身後。

  縱使焠爩無意在這塊對母親來說,擁有極大涵義的雪域動手,極力剋制自己出招時的威勢,仍是和突襲者之招引發強大爆破,走避不及的侍僕,更是在這爆裂風中被撕成碎片,瞬時,滿天絳雪,厲殺之氣恣意四溢。

    ***  ***  ***

  純淨無瑕的雪白領域、滿天飄舞的冰晶絳雪,透著一絲淒迷、妖豔,倏然,雪地上驀然竄起陣陣紅澄燄火,就彷彿是綻於純冰泉裡的妖火紅蓮。

  「無聊把戲!」深知此乃法陣開端的焠爩,欲在陣法生成前作出了結,低斥同時,熾燄已然發動,直衝陣心,無奈,燄火未至,朵朵綻放灼華的火蓮竟如同凋零般,火辦四散,法陣已然成行,搶先破陣已是無望。

  眨眼,狂風驟起,吹得皓雪舞晴空,同一時間,一道焠爩與尋香主熟悉至極的身影,負手自風雪裡翩然步出。

  縱使知曉,有能力潛入賢上城而不被發覺,膽敢於此動手者,絕非泛泛之輩,可,看清來者容貌,焠爩和尋香主仍是為之一愣。

  白衣勝雪、紅髮如燄,舉止從容優雅,加上一身如瓷白膚、赤紅眼眸,不是焠爩,還能是誰?只見那名焠爩嘴角勾勒一抹淡笑,異於焠爩的抑鬱歡笑,也異於焠爩的冷然訕笑,那笑,自信至極又帶著一絲狂狷不羈。

  相同面容,不同神韻,竟有如此強烈的差距。

  沒等尋香主和焠爩自這份震驚裡回神,那人已舉起和熾燄無異的兵器,對著他們輕聲緩道,「持國天,領教。」

  不同於焠爩對乾闥婆王的百般維護、多方顧慮,語歇,自稱持國天者已急攻而來,起勢落手間,竟和焠爩毫無兩樣,猶如對鏡攬照的對手,出手卻是毫不留情,為避免刀劍無情,誤傷母親,焠爩不得以,只得且戰且退,將人引至他處。

  好不容易,持國天已讓焠爩引開,他尚來不及鬆口氣,猶如身處玄冥的幽怨琴音悠悠揚起。

  彷彿是不想讓焠爩他們專美於前,風雪消散處,徐緩走出一名樣貌與尋香主截然無異,但卻笑如春花、神情溫柔的女性,抱琴而來,目光和乾闥婆王相對之際,女人微微鞠身,「尋香主,特來請教。」

  尋香主,乾闥婆王的真名,如今,讓個不知來歷的女人冒用,乾闥婆王卻不顯慍色,反倒是伸手輕攬那頭黑髮,悠悠輕語,「妳,作好死的準備了嗎?」

  聽似平淡的語氣,掩不去底頭寒意。

  兩個女人對上時,讓持國天纏住,怎麼也無法脫身的焠爩,分神望向乾闥婆王的所在位置,當他看見另名尋香主時,他倏然理解,隱身暗處的敵人,並不是以他為目標,而是想一舉擊破他和乾闥婆王,他原想抽身回援,不想,持國天卻是一掌襲來,倉促接掌的焠爩,只得暗吃悶虧。

  「大敵當前,怎能分神他顧?」

  運勁逼退焠爩的同時,持國天手裡兵器倏地往前一揮,隨著兵器招式燃起的熊熊燄火卻是繞過焠爩,燄火與冰雪交觸,化作漫漫水霧,徹底阻斷焠爩視線,「如此一來,你便可專心與我一搏。」

  儘管知曉,戰場之上無君子,須臾分神,都將是致命主因,可,面對敵手稱得上是君子風範的行為,焠爩只得深吸一口氣,暫將乾闥婆王的安危拋之腦後。

  他若敗於此人,母親得面對的,將不僅是那個女人,還有這名遠比自己強上不知多少的持國天,為此,他敗不得!有此覺悟的焠爩再度擺開起式,與對方靜對,與其說他們在拖延時間,不如說,他們都在等,等待對方露出破綻。

  雪花不斷落下,不過眨眼,兩人身上已覆上一層厚雪。

  一片雪白之中,隨風飄舞,赤紅如燄的長髮,以及灼紅眼瞳最是顯眼,其次,則是他們手裡那把似槍似戩又似戢的赭紅兵器,看著這樣的景象,焠爩突然有些想笑。

  明明,就是和自個生得一模一樣的人,就連那襲皓白衣裳與白瓷肌膚,也好似要與雪域內終年不化的積雪融為一色,搭著那頭燄髮卻又是如此搶眼,唯一不同的,便是對方唇角所勾勒出的自信淡笑,以及赤眸裡的戲謔。

  若非他們是敵非友,焠爩由衷認為,此人無論是風采、氣度,確實配得上持國天一稱。

  「你又分神了。」嗓音剛起,持國天已在眨眼來到焠爩面前,持於手裡的兵器,不單在他手裡如同靈蛇般自在輕巧,更是鎖死各大命門。

  只需一招未擋,便是黃泉不歸路。

  儘管焠爩早有防備,但,持國天不單是發覺他剎那的分神,更是行動迅速、招招對著他的命門襲來,失了先機,受制在後,焠爩就算即時作出回應,仍是顯得幾分狼狽,兵器極速揮動交擊,產生的高溫化去附近積雪,行動更為方便的兩人更是戰得難分難捨。

  相同兵器、相同招式,就連出招時間都是這般雷同,可不知為何,焠爩的動作總是比對方要遲緩些許,有時,焠爩難得搶到先機,率先出招,持國天卻硬是在眨眼間,化去他的攻勢。

  焠爩越戰越是感到心驚,本想逐漸拉近距離,殊知,持國天猶如看穿他的想法,當下抽身急退,移動之際,手中兵器更是深沒雪地,待退至一定距離,持國天運勁挑起兵器一路勾帶的沉重積雪,捲起漫天冰花。

  以雪花為主的障眼法,如何難倒焠爩?

  緊追在後的焠爩手中熾燄倏地燃起熊熊灼炎,剎那,灼炎已隨著熾燄揮動朝冰花襲去,一方是灼熱烈炎,一端是至寒冰雪,兩股同生又相剋的強大力量撞擊,產生更強烈的冰雪暴,籠罩對戰的兩人。

  不妙!視野受蔽,無法辨視其位的焠爩正想再贊一擊,沖散暴雪,持國天的兵器竟自冰雪暴中刺向焠爩。

  焠爩雖是有心隔擋,無奈為時已晚,剎那間,斑斑鮮血灑落冰霜,焠爩忍痛揮動熾燄連番撥擊,藉以化消緊接而來的連環攻勢,偏偏持國天宛如真是焠爩化身,早將焠爩習性摸透的他,搶在焠爩之前迴旋兵器,引得風聲呼嘯。

  橫轉於前的兵器瞬間化為難以攻破的強力屏障,兵器極速交擊更是噴出點點火星。

  焠爩好不容易抓準空隙抑制對方防壁,手中熾燄卻與對方纏戰難分,再失先機的焠爩,不得不轉為兵器間的角力之爭,身為兵器主的兩人且戰且近,湊近對方時,雙雙出掌直擊彼此,情況再由先前的兵器之爭,轉為力量掌法間的對抗。

  纏鬥數刻,兵器終獲自由,兩人原本應該又是一場惡鬥,豈料,早已負傷在前的焠爩,在拉開彼此距離時,硬生挨下持國天全力一掌,殷紅鮮血更是於半空劃出一道弧線。

  反觀持國天,依舊衣冠勝雪、姿儀翩翩,就彷彿與焠爩纏鬥不休的,另有其人,可,不知為何,本該趁機追擊的他竟是負手將兵器反置身後,「你,逞勇惡鬥,不知分析戰況,招式雖然純熟,但破綻連連,是為敗筆。」

  這算什麼?

  非但不給他最後一擊,還想藉此羞辱他不成?心知再鬥,自身猶然不及對方的焠爩,強忍痛楚,硬是靠著熾燄起身的他,死死盯著眼前的持國天。

  殊知,面對他這番表現,持國天僅是一聲輕笑,「呵。」

  「你是否很納悶,一樣的動作,不變的武學,為何我的動作總能比你快許多?」沒等焠爩作出回應,持國天已像是要教導焠爩什麼般,將自身武技一一展現在焠爩面前。

  無論是使用兵器時的刺、挑、劈、斬、擊,還是近戰互搏的掌法、拳術、腿路,持國天皆使得極為熟稔精湛,一整串動作下來,搭配得毫無破綻可尋,最後,他望向焠爩,嘴角依舊噙著那抹透露淡淡狂狷的微笑,「明白了嗎?你,花俏動作過多,延誤一擊斃命的機會。」

  「強者過招,眨眼,便是生死交界。」

  甫交手,焠爩便發現,眼前這名與他一模一樣的持國天,就好比是他另個翻版,卻又比他強上不知幾倍,直到看見持國天方才所現的武學,他不得不承認,對方說的頗具道理,只是,他怎麼也無法明白,持國天為何要告訴他這些?

  他們是敵非友,告訴他這些,究竟有何企圖,世間焉有壯大敵人之理?

  「猜測、懷疑,雖然使人厭惡,卻是人生在世必要之物。」持國天宛如真能明瞭焠爩想法,他先是一聲輕笑,接著,像是在追憶些什麼的眺望遠處,「好好觀察周遭的人,你會發現,真相,不過如此。」

  最後,他轉身面對焠爩,「願你成為如他這般的持國天。」

  最後那句話,嗓音明顯有所變化,焠爩尚來不及弄清持國天所言的他是指何人,那倏然轉變的嗓音為何又是如此熟悉和陌生,持國天已伸出右掌,朝自個天靈狠狠蓋下。

  曾經,高雅如斯。

  曾經,飄逸傲骨。

  剎那風華,終究消散於自蓋天靈之時,可在持國天倒下前,他望向焠爩的眼眸溢滿濃濃溫情與無憾,「願你能和他一般高雅傲然,兄長……」話說得極輕、極柔,但最後這一段微不可聞的低語,仍是順著風傳入焠爩耳際。

  那聲兄長,令焠爩如遭雷擊,「羅叱!」他顧不得自己的傷口依舊淌血,踉踉蹌蹌來到持國天倒下之處,雪域積雪極快,持國天倒下不久,便有層層雪花覆蓋而下。

  「羅叱!」

  「羅叱!」管不了冰雪刺骨,顧不了傷口作疼,焠爩像是發瘋般的以手挖掘雪堆,為什麼羅叱會出手攻擊他和母親,為什麼羅叱容貌會變得和他一樣?為什麼他無法認出那持國天是由羅叱假冒?為什麼他眼睜睜看著羅叱自蓋天靈?「你再哪裡?羅叱!」

  掘至最後,焠爩並沒有發現羅叱身影,反而是在深深積雪裡發現一串瑪瑙珠飾,「這是……」

  他記得,這珠飾在槃鳩誤傷百姓那天失落,為何現下卻出現在此?滿心疑慮的焠爩伸手拾起珠飾,就在他拿起珠飾的剎那,原本看似完好的瑪瑙瞬間崩碎,就像是自蓋天靈的持國天,那樣的難以補救,「借物化形?」

  萬物皆有靈,死物,也是如此。

  猶然記得,當時羅叱為了證明這個論點,曾在他面前演練一套借物化形之術,那時,羅叱怎麼說的?

  化形之物,得取自對方長年配戴在身之物,唯有如此,方能與物主相似相通,然,此術亦有缺憾,不得長久……

  相似相通……相似相通!倏地,焠爩想起珠飾是在黑袍者遭槃鳩一掌擊飛後,才莫名失落,「是羅叱!」沒錯,也只有在那時,羅叱才有機會取得他的隨身物,也只有羅叱才能挨下槃鳩一掌而未重創。

  焠爩剛想通一切,乾闥婆王所在處亦傳出一陣充滿肅殺的激昂琴聲,就連原本充斥為界的水霧,都讓那陣琴聲衝出缺口,轉為清明。

  異於焠爩的險惡苦戰,歷經長時爭鬥的乾闥婆王依舊儀態整潔,只是,鏽於黑袍上的血凰早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在她纖指撥動下,發出肅殺琴音,道道延至天際,不知通向何方的殷紅琴絲,其中數條琴絃更是纏繞在自稱尋香主的女人身軀。

  那即是乾闥婆王的隨身樂器,血凰琴。

  興許,是囚住冒名者的緣故,原本透著幾分殺意的琴音,此刻悠然清雅,纖指輕搭琴弦的尋香主,輕語,「我一向將血凰琴穿在身上,妳不知道嗎?」沒等對方回答,她已連撥琴弦,樂曲流轉之際,纏住冒名者的琴弦也隨之共鳴,震得對方吐血不止。

  「只此程度,膽敢冒充尋香主?」

  「妳這是在汙辱自己,還是特意前來搏我一笑?」看著冒名者越發扭曲的面容,尋香主嫣然笑語,撥弦指法愈發快速,最後,縷縷紅弦深沒冒名者體內,濃稠血液沿著絲弦滴落,綻得一地紅蓮。

  「敗在血凰琴下,妳並不冤枉。」

  「死吧!」尋香主話剛說完,血紅琴弦已將冒名者層層包覆,琴聲演奏至激昂處,琴弦瞬間化作鋒利刀刃,活生生將冒名者絞切為無數碎肉殘骨。

  看著滿天紅雪,將血凰琴收回衣袍的尋香主,對著身後的焠爩幽幽輕語,「你看到了?」

  「我說過,女人,想站在王的位置上,必需比男人更有氣魄才行。」轉身面對焠爩,看著他眼中不加掩飾的驚愕,尋香主並未多說什麼,直到她發覺焠爩不單狼狽,更是傷痕累累,才眉頭微皺,「爩兒,你受傷了。」

  為什麼,非得到這種時候,他才會明白,他的母親並不是那樣柔弱的女人?

  「皮肉之傷,並無大礙,請母親不用擔心。」語末,焠爩猛地跪倒在尋香主面前。

  焠爩突如其來的舉動,饒是尋香主也感到幾分疑惑,「爩兒,你這是做什麼?東方族王豈能隨便下跪,還不快起來。」殊知,向來聽話的焠爩依舊跪地不起,這令尋香主心生不悅,就在她準備開口斥責幾句,焠爩的嗓音緩緩揚起。

  「東方族王,自是不能無端下跪,可,跪在您面前的,是向您請罪的兒子。」

  「執掌東方,卻讓妖人潛入賢上城,是為一罪,因己無能,使母親受到驚嚇,是為二罪,使賊人趁機竄逃,是為三罪。」過去,焠爩確實會為自己無能保護尋香主而深感自責,現在,他的請罪裡多了份提防。

  尋香主是如何取勝,身處戰圈之外的焠爩看得一清二楚。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焠爩怎麼也不敢相信,身為樂師,向來高雅柔弱的乾闥婆王,那名總是在夜深人靜之時,為丈夫不歸而掩面低泣的乾闥婆王,有著不亞於任何一名閻浮提武將的修為,甚至,她能夠眼也不眨的把一個人千刀萬剮。

  也只有到這一刻,尋香主在焠爩心裡的脆弱形象才徹底毀盡,他對尋香主的提防才真正建立。

  想到借物化形而成的持國天,消逝前的話語,焠爩心情更加沉重,倘若,這便是羅叱要他多加觀察旁人的原因,那麼,他懂了,什麼骨肉親情,什麼溫情相依,全都是騙人。

  不過是為了族王罷了……

  尋香主一面伸手將焠爩扶起,一面對著他細細叮嚀,「知己有惡,改去便是,男兒膝下有黃金,不可輕跪,更何況,你統領東方,更非平常。」

  「刺客如何潛入,這點,待你醫治後再行追究也不遲。」語畢,尋香主不容反對的牽著焠爩朝賢上城醫館所在處前進,可走沒幾步,她猛地停下步伐,接著,那過於平靜,使人無法辨其想法的嗓音悠悠揚起,「方才,我好似聽聞你呼喊叱兒,叱兒怎麼了嗎?」

  這話聽似尋常,但焠爩卻是心裡微驚,他垂首掩飾神情,低語,「方才,我於法陣之中,見著羅叱幻象,一時不慎……」

  焠爩未將話給說死,把剩下的想像空間交給乾闥婆王,搭著他那身血衣,這番話可以聯想的空間太大,當然,也可以解讀成,他因幻象而鬆懈警備,以致受創。

  「是嗎?」尋香主語調雖穩,目光卻像是在衡量焠爩這話有多少可信度,緊緊盯住垂著頭的焠爩,最後,她倏地輕笑,轉身繼續朝醫館前進,「叱兒雖死,可,用他模樣傷及兄長,猶是大罪,尋出原兇,該怎麼做,你,明白嗎?」

  殺之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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