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CP為 江雪左文字X女審神 ,請不吃這配對的,自行右上按叉。

  本篇內容含帶先前所有短篇設定,請無法接受者,自行避雷。

  官方有言,刀劍亂舞中的付喪神會受歷代使用者性情影響,此設定包括審神者,故,每家刀劍皆會因主人不同而發展不同,不接受其他審神者帶著自家刀劍登門理論的行為。

  最後,江雪,你這麼威,你弟宗三知道嗎?



  檀香焚燒的白煙,自香爐徐徐飄出,不一會兒,便消散在空氣之中,帶來滿室馨香。

  一片穆肅之中,莊嚴的誦經聲響起,輕輕的、淡淡的,既不急迫,也不緩慢,就連誦讀的腔調,也是四平八穩的沉,就像是山間溪流,潺潺流過,又像是沙漠月光,透著一絲清冷,洗去心頭所有塵俗。

  早課終了。

  江雪左文字在轉身的瞬間,看見披著外衣的她坐在離他最近的窗檯上頭,頭一次在這種情況下見到她時,他嚇了一跳,後來,次數多了,也就見怪不怪了。

  他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來的。

  也許,是因為他誦讀的太過專注,也可能,是她刻意放輕了腳步,不管哪一個,他發現她時,總是在他結束早課的時候,無一例外。

  卯時開始早課,是江雪左文字長久已來的習慣。

  這種時候,除了他,本丸裡也有其他人陸陸續續的起床,開始一天的活動,但,身為審神者的她,向來不會如此早起,儘管,她臉上沒有半絲睡意,也看不見任何疲倦,江雪左文字仍是知道,她一夜未眠。

  長期相處的經驗,讓江雪左文字可以從她現下的衣衫儀態推測出,她是原本打算就寢,卻因為某些緣故,遲遲無法入夢,才在天色將亮時,前來佛堂聽他誦經,還是原本就沒有睡的打算。

  看著理當穿戴整齊的衣裳,此刻寬寬鬆鬆的披在她身上,他知道,這是個夜不能眠的夜晚,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弟弟,宗三左文字。

  從某方面來說,她和宗三有些相似,堅強的表象底頭,透著一絲頹勢。

  但又是那麼的截然不同。

  興許是察覺到他的視線,單手支頷,望著窗外的她,如夢初醒般的將目光移至他身上,「今天的早課,比平常早結束啊!」

  不管是神情還是態度,她的表現極為自然,半點端倪也不留,可,她嗓音裡,那絲難以察覺的疲憊,仍是讓江雪給發現了,隨著這個發現,他更加仔細的看了她的臉,毫不意外的看見輕微的黑眼圈,他的眉間剎那微皺,「您已經有好段時間,不曾好好歇息了。」

  這陣子沒有睡好的她,對於江雪的話語,並沒有試著否認或掩飾,她只是不以為然的將滿頭長髮往後梳攏,「別那麼嚴厲嘛!江雪。」

  「我會找時間補眠的。」

  她說的是實話,通常,她會維持這樣的情況好一陣子,直到某一天,江雪發現,她在佛堂某處,安靜的睡著。

  只有在那時候,他才會深刻體會到,審神者終究只是個人類的事實。

  和印象裡的她截然不同,那時的她,裹著外衣,盡其可能的將自己卷縮一團,就像是人類胎兒未出生前的樣子。

  這樣的睡姿並不舒服。

  江雪頭一次看到時,伸手想將她搖醒,手指觸碰到她的那一瞬間,她倏地自睡夢中驚醒,一臉的驚駭與提防,那樣的神情,江雪左文字至今不曾忘記,發覺是他的審神者鬆了口氣,旋即若無其事的伸手撥了撥被冷汗浸溼的長髮。

  「是江雪啊!」

  她的神情波瀾不興,彷彿方才只是作了個不足掛齒的惡夢,那是他平日所熟悉的審神者,但卻不是真實的她。

  他沒有戳破她看似堅強的假象,也沒有問她方才怎麼了,只是淡淡的開口,「您會染上風寒的。」

  為了維持良好的通風,本丸設置給他的佛堂,設有不少窗戶,讓檀香的味道不致於太濃,也不會過度熏人,平日早課晚課,對身為付喪神的江雪來說,溫度並不會造成太大的影響,但對身為人類的她來說,寒露猶重。

  她是否想到這點,又或是順著他的話,他並不知道,也不在意,她只是看著他,輕笑,「那就把你的衣服借給我吧!」

  他知道,她的話語,沒有任何褻瀆或玩弄的意思,純粹只是第一時間作出的反應。

  那時,他並沒有同意或拒絕她的要求,只是在下回,發現她又睡在佛堂時,解開身上的袈裟,在雙手不會觸碰到她的情況下,小心翼翼的覆蓋在她身上。

  他坐在離她有段距離,但又不是太遠的地方,誦讀佛經。

  往往,誦經聲停止時,她已然清醒,豔麗的和服與他的袈裟依舊披在她身上,交織出濃豔中混著淡雅的風景,她並不急著將它取下,像是有些頭疼,或是想擺脫什麼的撩撥頭髮,長長的吁了口氣。

  她沒有發覺,隨著動作,她給人的感覺又增添了一絲頹廢。

  就像是翅翼破損的鳳蝶,不知自己翅膀殘缺,猶然奮力拍著翅膀意圖飛起般,帶著一絲讓人不忍的脆弱。

  他在沒有驚擾她的情況下,悄然離去。

  等他換上平日幹活穿的工作服,再度歸返時,她已經離去,他的袈裟,摺疊整齊的擺在她曾待過的位置上。

  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將袈裟拿起,重新披回自己身上。

  她的出現,亦如她的離去,隨性而來,隨性而走,自由自在,無牽無掛,毫無規律可循。

  有時,一個月裡,江雪會見到她幾次,有時,她時隔數月才踏入佛堂,一年之中,不曾踏足,亦不是值得大驚小怪之事。

  來,或不來。

  對江雪左文字而言,並無太大區別或影響,來時,她若睡著,他便借她一襲袈裟禦寒,她若醒著,他依舊誦讀佛經。

  她既不打擾,也不多言,只是聽著。

  春去夏來,秋逝冬歸,四季不變,唯獨寒冬設置火盆取暖。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知不覺間,佛堂某處,多了幾株夜合花和天竺葵的盆栽,適逢花季,或粉或紅,綴得一點生機,花季若過,徒留枝椏疏影,倒也不顯寂寞。

  初見盆栽,她以指尖輕觸花瓣,輕讚,「好手藝。」

  除此之外,別無他話,來時,依舊花下入眠,偶有幾片花瓣飄落在她的髮間,她渾然未覺,睡的深沉。

  他瞧見了,沒有為她揀起花瓣,而是闔眼,誦讀新的經文。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經文誦讀結束前,他不曾再看她一眼。

    ***    ***    ***

  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為樂。

  擁有人身之前,他是江雪左文字。

  擁有人身之後,他迷失在自我非我之間,究竟,他該是何人,或是何物?他是刀,卻又不是刀,介於兩者之間的異數。

  他沒有身而為刀的驕傲與本能,更甚至,他所追求的,是與天性截然不同的道路,許多時候,他想問佛祖,問將他帶到這世間的刀匠左文字,為什麼,他是一把刀?又為何,他是以刀的身份降臨在這世間?

  這世間充滿哀傷苦難,他卻無能為力。

  刀,只能帶來破壞與殺戮,創造不了和平。

  端坐佛壇的佛祖,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依舊維持恆古不變的莊嚴法相。

  身為刀,心為人,一心嚮往平和至善,無奈罪業滿身,雙手鮮血,這是他的課題,是他的宿命,誰也無法為他解答。

  他本想在古廟佛剎,伴著梵音經文,了卻餘生,直至罪孽盡除。

  偏偏,宗三左文字帶著一個女人,出現在他的面前。

  天涯海角,終是有人放不下對刀劍的執著……

  他心中的愁苦,她是否看出來了,江雪左文字並不知道,他只知道,面對他這名與其他刀劍截然不同的異類,那個女人毫不掩飾她眼裡的興味,在打量他一陣子後,她朝他伸出手,「跟我來吧!」

  「你想要的自由與平靜,我會給你的。」

  這個世上,真的有人能夠放棄他身為刀劍的價值,給予他一方淨土嗎?他如此疑問,卻仍是選擇與她一同離開,他想,大概是因為宗三左文字就站在她身邊的緣故。

  他是刀,不是人,心裡卻有著和人相似的骨肉親情。

  這樣的他,是否太過奇怪?

  臨走之前,他回頭看了佛祖一眼,佛祖依然莊嚴淺笑,無解。

  宗三並不是她唯一擁有的付喪神,或者該說,今日之前,他沒想過,有朝一日,他會見到這麼多的同類,無論是歌仙兼定,還是燭台切光忠、壓切長谷部、岩融……每一位都擁有屬於自己的輝煌歷史。

  斬殺家臣,斬殺仇敵,斬殺挑戰者。

  那是沐浴在血色之下的光輝。

  不單如此,他甚至在這看見他最為年幼的弟弟,小夜左文字,看見這些付喪神與小夜的瞬間,他便明白,這個地方的主人,有著極其好戰的一面,如同他的命運,不管如何掙扎,如何逃避,最終,仍是得出鞘揮砍。

  他知道,這是不可抗拒的命令。

  倘若,這就是他不可逃避的宿命……斬人也好,戰鬥也好,他已作好心理準備。

  出乎意料的,她單手支頷,看了他許久後,像是有些傷腦筋的開口,「會煮飯嗎?」沒等他開口,她便自己否認了自己的想法,「算了,每天吃齋飯,別說我受不了,獅子王跟次郎就足夠鬧得天翻地覆了。」

  「去當個農夫吧!」說話同時,她指向應該是本丸耕作區的方向,「如果不懂得耕作,那就養花餵魚,或是照顧馬匹吧!」

  「想做什麼,全你高興,不需要一一問我意思。」

  她給了他自由,以及期待的寧靜,哪怕,那是血染之地的一隅安寧,她終究是遵守了承諾,至於她為什麼能無視他身為刀劍的價值?

  面對他的詢問,原本起身朝長廊走去的她,猛地一頓,像是聽聞什麼難以理解的話語般,轉頭看著他,「不喜歡戰鬥,那就別戰鬥啊!哪來那麼多為什麼?」語末,她轉身走向等待她新指示的付喪神,再也不曾回頭看他一眼。

  在她眼裡,他不是江雪左文字,而是一個厭倦戰鬥的人罷了。

  偶爾,她會在他打掃庭中落葉時,自言自語,「今天的落葉真多,似乎可以烤些什麼。」回首,她彷彿什麼也沒說的朝他輕笑。

  弦歌知雅意。

  那天餐後,他送上熱騰的烤紅薯作為餐後甜點,看著擺在前頭,還冒著熱氣的烤紅薯,她先是一愣,旋即笑著說他是個妙人。

  她的本丸,坐落深山。

  長月,正值栗熟,他自林間拾獲得滿滿一兜籠,交付光忠,製成羊羹,或蒸煮成泥,捏作菓子獻上。

  嘗過味道的她,朝他所在的位置,淺笑,「費心了。」

  他沒有應答她的話語,只是在心裡低唸一聲,阿彌陀佛。

  隆冬,飄雪時,她在簷廊擺設火盆,歪歪斜斜的將半個身子靠在木枕上頭,觀賞雪景,見到他來,輕晃手中酒瓶,「共飲一杯否?」

  他沒有推辭,當下落坐在她旁側。

  人臣之禮,主僕之儀,她從未講究,見狀,也不過是晒然一笑,旋即為他斟倒酒水。

  哪怕外頭飄雪,她也不愛溫酒,故,擺著火盆取暖,倒入酒盞的酒,也因此維持著一定溫度,不暖,但也不冷,盞內酒液與他印象中的澄澈不然,透著一絲淺薄的琥珀色,隱約之中,彷彿略帶果香,淺嘗其味,是酒,味道略酸,又帶著一點甘甜。

  說不上難喝,以酒而言,又似太濃。

  像是察覺他心中疑惑,她低聲輕笑,「去年採下的梅實,今年剛好開封,不合你胃口?」隨著話語,她纖指捻起擺放在瓷盤裡,堆作塔狀的青褐梅子,送至口中,咬上一口,她似是有所不滿的低語,「唔,還是軟了些。」

  她沒有再吃上第二口,而是就著動作,轉頭看向他,「吃不?」

  他不知道,她問的是她手中那顆,讓她咬出一塊缺口的梅實,還是瓷盤上的梅果,他只能搖頭。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她沒有發覺他的沉默,又或許,她並不在意,轉頭賞雪的頭時,宛若自語,又像是說給自己聽的輕語,「不知道光忠會不會醃脆梅?」

  他沒問,她純粹是一時嘴饞,還是想念記憶中的味道,只是靜靜坐在她身側,陪她看了一個下午的雪。

    ***    ***    ***

  她對待每一個人的方式都不相同。

  待他,她極為寬容,由得他清淨一隅,但,對宗三,對同田貫正國,甚至是三日月宗近,她的方式又截然不同,就像輕盈巧妙的踩踏在他們心底最深處的那片柔軟,接著,在他們即將伸手的瞬間,如同來時的輕巧撤離,徒留唏噓。

  刻意也好,無心也好,對他們來說,她始終是那樣親近與殘忍。

  有幾回,他看見出陣歸來的宗三渾身血汙,他分不清,那些是宗三的血,還是敵人的血,宗三卻一點也不在意,他甚至不急著前往手入室,而是逕自朝站在簷廊底頭的她走去,像是期待什麼,又像是渴望什麼的仰首。

  她彷彿早已習慣宗三的行為,幾乎是在宗三仰首的同時,伸出纖指,輕輕為他撥攏櫻色般的髮絲,再以指腹徐徐撫過他的面容,「辛苦你了,宗三。」

  「主上。」

  宗三追求的,不單是身為刀劍的本能,還有來自主人的碰觸,裡頭,還有更多說不明、道不清的東西在……當他看見宗三的神情,看見他在她的觸撫下,心滿意足的瞇上雙眼,江雪就明白了。

  對她,宗三是怎樣的心情與想法。

  不管是對她,還是宗三,他都沒有置喙的道理,那是他們的生存方式,一如他,期待自己能存於和平盛世一樣。

  他明明如此冀望,卻在看見她支著下顎,望著窗外時,不由得問自己,如果有朝一日,她用得著他,或者是她如此希望時,他,能否為她拔出被他視作不祥與禁忌的本體?當他察覺到自己的念頭時,撥弄念珠的手驀地一滯。

  似是知曉他的到來,原本看著窗外,不知想些什麼的她轉首,朝他輕輕一笑。

  風動,亦是幡動?

  他沒有去探究這問題的答案,或者,他早已清楚……他看著她的臉,她的笑,一如往常的朝她走去,「您來了。」

  「不歡迎?」

  他知道,她的話,並沒有惡意,也不是認真的,他仍是無比嚴肅而認真的回答她的問題,「您多心了。」

  佛祖依然端坐佛壇,他卻坐在她的身側,在她帶著疑問的目光中,低語,「您……相信神佛嗎?」

  興許是江雪難得找她閒聊的緣故,她先是一愣,旋即輕笑,並將目光移到佛堂裡的佛像上頭,「這個嘛……該說是信呢?還是不信呢?」她像是思考般的微微側頭,半晌,才緩聲徐語,「一半一半吧!」

  他知道,她的話還沒說完,所以他並不急著開口。

  果不期然,她的嗓音再度揚起,「我相信世間有所謂的鬼神,你們的存在,更是證明了這點,但是……我不會把未來託付給祂們。」

  「別忘了,以你們的觀點來說,我的敵人,同樣是神。」說到這時,她的目光從佛像移到他身上。

  弒神,審神。

  供奉在佛祖前頭的長明燈,不知怎的,燈芯突然爆了一聲,在這夜裡,格外響徹,看著她神情略顯訝異的轉頭,映照在她臉上的燈火光明,不知怎的,就像灼燒的燄火,燃燼一片,徒留灰燼。

  他頭一次覺得,她不單對其他人殘忍,對他也同樣殘忍,不留半絲餘地,可,面對她的目光,說出口的話,又是另一回事,「我……曾經問過佛祖,為什麼我是一把刀?」

  「那你得到解答了嗎?」

  他默然搖頭,不管如何,刀,就是刀,脫離不了殺性,擺脫不了血光,他曾經想過,為什麼他無法像宗三一樣,以身為刀而榮耀,結果同樣無解。

  他是江雪左文字,不是宗三左文字,他們追求的路,並不相同。

  他畢生無法解脫的惆悵,換來她的一陣低語,「這樣不是挺好的嗎?」見他一臉疑問與無法認同,她並沒有修改自己的說詞,也沒有露出半點愧疚,而是以手指抵住他的胸口,「當你需要時,你可以拔刀保護自己,當你不需要時,你可以封刀沉澱,上天對你不好嗎?」

  可弱,可強。

  這樣的事,他之前不曾想過,對他來說,世間滿是哀傷與紛爭,她卻告訴他,上天賜給他的,不是殺性,而是自保的能力,饒是如此,他依舊有些懷疑,這個世界上,真的會有讓他覺得,擁有這樣的能力是值得慶幸的事嗎?

  佛祖彷彿終於聽見他的聲音,賜給他解答。

  那天,她帶著井水浸涼的西瓜來找他,西瓜是打哪來的,誰切的,她沒有說,只是對著在院子裡打掃的他,揚揚手中的鹽罐,「要鹽嗎?」

  他放下手中的掃帚,與她坐在一塊吃瓜。

  西瓜很甜,比他想像中的更甜。

  他們什麼話也沒說,只是一面聽著蟬鳴,一面啃著瓜肉,偶爾,懸在簷廊的風鈴,順著微風,發出清脆的聲響。

  直到不知從何冒出的歷史修正主義者,打破這份寧靜。

  審神者與歷史修正主義者間的關係,是怎樣的水火不容,就是隱居本丸的江雪也很清楚,能夠入侵本丸的修正主義者,更不可能是簡單角色,面對如此危及的情況,坐在旁邊的她,發出不以為然的嗤笑,「有些麻煩呢!」

  出乎他意料的,歷史修正主義者並沒有立即發動攻擊,他清楚聽見,自面具後方傳來的質問,「妳把他藏在哪裡?」

  今天之前,他從沒想過,歷史修正主義者會說話。

  異於他的驚訝,她彷彿早已習慣他們的開口,面對敵人的詢問,她不慌張,也不在意的嚥下果肉,才露出思考般的神情,「是呢!我把他藏在哪了?」下秒,她神情一變,既惡質又嘲諷的輕笑,「也許早死在哪個深山野嶺了?」

  她的話語和態度,激怒了歷史修正主義者,幾乎是在她剛說完那句話的瞬間,原本緊握在他們手中的兵器已朝她劈來。

  如果,有朝一日,她需要,他能否為她拔刀?

  這世上,是否真有什麼事,能讓他對自己身而為刀,有此能耐而感到慶幸?

  在他意識到之前,他的身體已作出反應,擋在她的前頭,以出鞘的本體,為她擋下致命一擊,刀刃相擊的瞬間,他明白,這就是答案。

  「不是討厭戰鬥嗎?為什麼擋在前頭?」

  為什麼?已然知曉答案的他,並沒有說出真話,而是選了個,不論是他,或是她都能接受的說辭作為回答,「即使厭惡戰鬥,也不能眼睜睜看著您死去。」

  那瞬間,他聽見,自己心底有個聲音,低低的說著,騙子。

  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

    ***    ***    ***

  她依然會到佛堂補眠,聽他誦經。

  一如往昔的和睦,裡頭興許多了什麼,只有江雪自己明白。

  有回,他想復讀從前看過的經文,卻怎麼也找不到缺失的那一冊,半晌,他才後知後覺的想起,她曾向他借走幾本經書。

  向她提起這件事時,她先是一愣,旋即用著有些愧疚的神情朝他道歉,「不好意思,一直沒有時間將它看完。」她像是在思考什麼般,微微一頓,接著開口,「能再給我一點時間嗎?就差一點了。」沒等他回覆,她已兀自訂下取書的時間,「方便的話,亥時到我房裡來拿,如何?」

  他知道,她的話沒有半點惡意和試探,純粹只是方便……他在心裡,低聲唸了句阿彌陀佛,才迎上她的目光,「好。」

  他答時坦然,赴約時卻一反常態。

  距離約定好的亥時,已過了許久,他依然坐在佛前,遲遲沒有動身。

  去,或不去?他像是希望能夠得到提示般的坐在佛祖面前,可,不管他如何凝望,佛祖始終法相莊嚴的端坐在蓮座之上,一如他在古廟時所面對的佛祖,任他滿心疑問,沉默無聲。

  不知第幾次撥動念珠後,他喟然嘆息,起身朝審神者的寢室步去。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他沒有那樣的心境,也沒有那樣的慧根,因而猶然在此,饒是如此,每走一步,他便低詠一句經文,「人在愛欲之中,獨生獨死,獨去獨來,苦樂自當,無有代者……」

  「一死一生,迭相顧戀。」

  「憂愛結縛,無有解時。思想恩好,不離情欲。」他的聲音,猛地停頓,不知不覺間,他已到了她的房間。

  興許是在裡頭等他的關係,她房前的拉門並未緊閉,微微開敞,暖黃色的燭光,自門隙流淌而出,落在地上,映在心頭。

  他深深吸了口氣,才緩聲開口,「江雪左文字,依約前來。」

  回應他的,是一片沉寂。

  他知道,他應該就此離去,待明日,再作詢問,但,看著自屋內照射出的光線,他在片刻猶豫之後,伸手拉開那扇門,「恕我失禮。」

  糊上和紙的拉門彷彿擁有千斤重,他花上好段時間,才將它完全開啟。

  待踏入室內,感受到裡頭溫暖,他順手將門闔起,開啟時,重如千斤的拉門,此刻卻像是沒有重量般,輕輕一推便關上了,將室內與室外阻隔成兩個空間。

  這是他頭一回踏入她的寢室。

  和以往大名們養在深閨的貴女們不同,她的房間,沒有花香,也沒有薰籠的味道,她甚至沒有設置御廉帷幔,以至於他剛繞過屏風,就能看見她的身影。

  她側躺在柔軟的棉被上頭,褪下的和服歪歪斜斜的覆在她身上,露出大半的長襦袢,燈火映照下,她依舊睡得很熟,就連他進到房裡也沒發現,經書就掉落在她的指間與榻榻米之間,他知道,她在等他。

  只是他來得太晚,所以,她睡著了。

  他知道,自己應當退離,他卻仍是挪步來到她的身邊,坐下。

  與在佛堂時,那種必須將自己縮卷成一團,方能安心入眠的模樣不同,現下的她,從容且自在的舒展身子,毫無所覺,毫無防備的躺在他面前,胸脯隨著呼吸徐緩起伏。

  他在她的身側,她卻毫無所覺。

  咫尺天涯。

  他剛想拾起那本掉落在榻上的經書,卻在伸手的瞬間止住動作,原本側臥在床鋪上頭的她,像是感應到什麼一樣,翻了個身,隨著她的動作,本就蓋得並不嚴實的外衣,落在一旁,露出原本隱在裡中的純白裏衣,和部份肌膚。

  她離他很近,他甚至可以感受到她吸氣吐息間的溫熱氣息。

  這是他不曾見過的她。

  佛堂裡,醒時頹廢,睡時難以安穩的人,是她,堅毅果決,引領所有付喪神前進的,也是她,那個似近還遠,殘酷多情的,依舊是她。

  千姿百態,不過一剎。

  他們間的距離不斷縮短,他的影子籠罩在她身上,既是真實,又是朦朧,他甚至可以感受到,她呼出的氣息,輕緩搔過,心頭愈熱,幾成魔障,他卻冥頑不靈,執迷不悟的將手置於她身側。

  她若睜眼……

  她若睜眼……這樣的念頭,在他腦中不斷盤旋,斷不了他心中執念,距離猶在縮短,直至唇瓣貼合的那一剎。

  他知道,該就此打住,心中慾念卻不肯作罷。

  置放在她身側的手,似是有所動作,卻又在實踐之前,轉為猛力一握,死死揪著底頭被褥,他對抗的,不是證道魔考的天魔幻象,而是自身心魔,是退或進,皆不能求,茲茲念念,只為瘋魔。

  幾番掙扎,幾番對抗,最終,他猛然身退,冷汗溼衫。

  掉落的經書,翻開內中一頁,底頭文字,猛地映入他眼底,似是嘆惜他的執迷不悟,或是嘲笑他的作繭自縛。

  汝愛我心,我憐汝色。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

  他顧不得所有,落荒而逃。

    ***    ***    ***

  那天夜裡,他在佛前苦誦經文,不曾停歇。

  待回神,他昨夜沒能拿走的《楞嚴經》端放桌前,旁側餐盒則擺了清粥素菜,他看著眼前一切,心中一片紛亂。

  壇上佛祖,依舊超脫世俗的看著底頭眾生。

  四時煙雨,白雲蒼狗。

  再次見到她時,已過數旬。

  她沒有詢問,那晚,他因何失約,神態一如往常,既不疏遠,也不會過於熱情,平平淡淡,見狀,懸在他心頭的大石,終是放下,只,想起她在佛堂難以安眠,稍有觸碰,便驚醒的模樣,以及她在房內安穩而眠,幾成對比的姿態,話已然出口。

  「您……被蜂須賀虎徹殿逼到無路可走了嗎?」

  這本不是他所該問,或是能夠觸及的話題,但,也許是她和蜂須賀的關係,秘而不宣,也可能,是她打從一開始就沒想瞞過,江雪突如其來的詢問,並沒有使她感到驚訝,相反的,她像是想起什麼般,一面低笑,一面伸手將全部的髮絲往後梳攏,就像他印象裡的她一樣。

  偶有一縷,自指間滑落,垂散在她耳際、肩膀,頹廢至極,帶著一難以言喻的妖媚。

  她顯然沒有意識到自己此刻是何模樣,用著他從來不曾見過的神情,輕語,「不,和他沒有關係。」

  「只是我需要一點時間來平復自己。」她的嗓音,在即將破曉的昏暗夜色中,宛如破冰之聲,有些清脆,有些響亮,又帶了點刺耳,她維持著相同的姿勢,轉頭看向江雪,「就當是……為了維持我,或是為了讓審神者能維持正常的一種儀式,如何?」

  她沒有把話說明,他卻聽懂了。

  就像他不斷的與自己本能戰鬥一樣,她也在與自己心裡的某樣東西對抗,只是……「他不陪在您身邊,沒關係嗎?」

  「正因為是他,所以不行啊!」那瞬間,他清楚看見她臉上一閃而過的神情,溫柔繾綣,當中又帶著一絲掙扎。

  正因為珍惜,所以,在那樣的時候,離他而去,獨自棲身佛堂。

  她要的,不是佛祖的拯救,也不是神佛的救贖,她只想靜靜一人,獨自消化屬於她的黑暗與瘋狂,要說有什麼失算,便是江雪。

  由始至終,她的預想中,沒有江雪左文字的存在。

  她以為,任憑她是何模樣,江雪左文字都不以為意,不曾惦記在心,她以為,不管安眠亦是驚夢,他都不曾發現……從她的言語,得知這項事實的江雪,無聲輕笑,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她無意將他牽扯進去,只是尋求一隅,如同他當初尋求安身立命之所,可他自己跳了進去,萬劫不復。

  饒是如此,他依然靜靜的坐在她身側。

  倘若,此處是她得以安身之所,那麼,蜂須賀與她是什麼關係,他也不以為意,離了佛堂,蜂須賀與她間,又會做些什麼,他也毫不在意,千姿百態裡,只要棲身佛堂的她,為他所有,如此便已足夠。

  是驚或恐,頹廢或渾噩,皆是他江雪左文字一人之秘,再無他人知曉。

  端坐壇上的佛祖,猶然注視著一切,無聲。

  一日,他因為細故,較平時晚些到佛堂,只,若是時光能夠重來,興許,他那日本就不該去佛堂,又或者,他寧願從來沒有來過。

  她依然在他所熟悉的位置,唯一不同的是,他以為,從來不曾知曉這個秘密,又或者不想觸碰這個問題的蜂須賀,也在此處,只是,她在裡頭,他在外頭,映著昏暗的天色,倚著佛堂的牆,靜靜守著。

  她以為,蜂須賀不知道,又或者,這是他們兩人間共同的默契。

  他不知道答案,發覺他到來的蜂須賀,並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只是對他微微頷首。

  蜂須賀是在向他問好,還是在為他平日對她的照顧道謝,他並不清楚,他只是木然的回予一禮,接著踏入佛堂。

  她依舊睡在那裡。

  不同的是,興許是蜂須賀守在外頭的緣故,她的睡姿並不似往日那樣,縮卷成團,而是用著更為安心的姿勢,在他面前毫無防備的睡著,自盆栽飄落的花瓣,依舊沾附在她的髮上,看在他眼裡,卻已是截然不同的味道。

  他走了過去,一如往昔的為她覆上袈裟。

  不知是巧合,還是無心之過,他終是將她自睡夢中驚醒,只,和初時見到她時,那種滿是驚懼的神情不同,她的神情,有些驚愕,以及更多的迷糊和疑問。

  看著這樣的她,他不禁心想,是否,因為蜂須賀就在附近,所以,如此安心?

  方自睡夢中醒來,尚未完全清醒的她,哪怕初時有驚愕,但,發覺對方是他時,立馬放下所有警戒,「江雪?」

  迷濛的神態,柔軟的腔調,令他不由得想起那一晚。

  他的唇,輕輕覆上她的唇瓣,如此柔軟,如此使人著迷……他在眼眸微闔間,掩去眼中情緒,不動聲色的為她蓋好袈裟,「您會著涼的。」

  一如往昔。

  看著她輕攏身上衣物,以及他為她覆上的袈裟,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暗火,即便他們之中,沒有他插足的空間,又如何?

  執著是苦,走火入魔。

  他……已然瘋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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