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木案紅燭、倒影斜映,褪下繁雜戰甲的焠爩獨自坐於書案前,案上,擺滿厚厚書籍與羊皮卷,姑且不論那泛黃的書頁究竟已有多長歷史,單看那張張攤開的羊皮地圖上,佈滿密密麻麻的註解與紅字,就可知道,做出這些的人花費多少苦心。

  昏黃燭光下,焠爩顯得幾分疲憊。

  雖說,自幼他便知曉,持國天所扛起的東方領地何等險要,但,真正接觸,他方才明白,想在一晚掌握自身領地的他,太過天真!起身舒展筋骨的焠爩,舉步來至窗前,順手推開窗戶,任由夾帶一絲寒意的晚風襲入內室,惹得紅燭竄動。

  拂面晚風,涼而不寒,惹得焠爩雙眸閉闔,享受夜風帶來的短暫放鬆,隨風飄揚的紅髮,猶如燃燒天際的紅蓮妖炎,灼華赤豔,綴得那襲不沾塵垢的素白長袍更顯刺目。

  過去,凡屬持國天份內事務,他全數交由羅叱打理,直到自己真正接手,他才發覺,能將一切處理得井然有序,甚至分神巡視境內的羅叱,確實不簡單,光是東方領地內的軍機要塞圖,他便看到略感頭疼,何況得同時處理其他繁雜瑣事。

  可憐羅叱死得太早,否則,憑他能力,持國天這位置,遲早會落在他身上……

  思緒飄回捲軸的焠爩又感一陣悶窒,他已將捲軸全部看個仔細,每一處可稱之為防禦破綻的位置,歷代持國天皆有派遣閻浮提武將駐守、巡視,這些,自他們多年來,不斷呈上的軍機文裡可以看出,東方部眾不曾怠忽職守。

  這令焠爩更加疑惑,究竟,漏洞是自何處產生?又該自何處著手?

  倏地,一陣夾帶著海水腥味的夜風吹襲而來,深知身處內陸,此風必有詭異的焠爩猛然睜眼,剎那間,映入眼底的,不再是他所熟悉的古樸書房,而是一片汪洋大海,靠近海岸的礁岩上,甚至坐落數名手持樂器的半裸天女。

  白浪之中,隱約可見裸足天女嬉笑其中,搭著翩舞蒼穹的妙舞天女,赫是與世無爭的樂園。

  嬉戲片刻,不知由誰起頭,岩岸上的妙音天女紛紛奏起樂曲,或琴或笛、或蕭或鼓,悠悠長揚,可,若仔細聽聞便會發覺,樂曲非但不如焠爩平日聽聞的清雅聖潔,反而帶著幾分妖淫魅惑。

  同一時間,原本飛翔天際撒散仙花、盈柔嫚舞的數位天女,發覺焠爩站於不遠處觀望後,飄逸飛至焠爩身旁,巧笑倩兮圍繞著焠爩,或笑或媚,有的朝著焠爩撒天花,有的則是長袖掩嘴,發出銀鈴似的笑聲,甚至有幾個較為大膽的天女,以不可思議的姿態,直接纏繞在焠爩身上。

  然而,足以令天下所有男子為之癡狂的情境,只換得焠爩一聲冷笑,「無知把戲,畫虎不成反類犬。」彷彿是被焠爩話語所激怒,原本婀娜多姿,使人無限遐想的天女神態驟變。

  此刻眾天女雖是笑意不減,神態卻透著一絲殺意與狂態,本就依偎在焠爩身上的天女,更是猶如毒蛇軟肋,緊緊纏住焠爩,掩嘴竊笑的天女則是水袖長舞,將焠爩層層包裹在內,而最後幾名天女指甲恣長為爪,直取動彈不得的焠爩命門。

  早已察覺此乃陷阱的焠爩,翻掌之際已化出那把赭紅兵器--熾燄,不過眨眼,層層華麗錦袖已被兵器鋒利割毀,眾天女尚不及反應,順著熾燄攻勢漫燒的熊熊烈炎,已無情吞噬那些倉皇不及逃避的美麗天女。

  一時間,天女們的慘叫聲四起。

  在遠處奏曲的妙音天女見狀,連忙停止奏曲,正當她們有意運動海水為諸位天女滅火,趁機近身的焠爩已然出手。

  只見寒光瞬閃,天女們,不!應該說是,擁有不遜於天女美貌,甚至更勝一籌的阿修羅女,在滿臉的不信與震驚中,捂著咽喉,帶著滿身鮮血、烈炎掉落深海。

  高溫灼焰帶出濃濃水霧,徹底遮蔽焠爩視線,就連海浪拍打岩岸的聲音都像遭到屏障般,不再可聞。

  就在焠爩暗自警戒時,濃霧猛然散去,眼前景象再度轉變為茂密綠蔭。

  林鳥啼鳴、野鹿奔馳,偶爾有幾隻模樣可愛的野兔自草叢冒出,睜著大眼看著焠爩,然後再一溜煙的鑽回草叢,引得一陣婆娑。

  「幻象?」彷彿是想駁斥焠爩的言論,他剛說完這句話,一隻毛澤灰溜的野兔已鑽至他腳旁,此刻正頑皮的嗅蹭他衣袍,就這麼蹭蹭磨磨間,原本皓白勝雪的衣擺沾染些許塵泥,不復原先整潔。

  就連焠爩彎下腰身、伸手欲觸,灰毛野兔亦不懼怕、閃避,反倒溫馴的趴在草地,任由焠爩逗弄,逼真的毛皮柔順感,以及兔子體溫,令焠爩不禁對原先猜測感到質疑,「莫非不是幻覺?」還是,方才交手之際,他誤闖阿修羅眾設以徹退的陣法,因而被傳送至此?

  思緒至此,地面一陣猛烈震動,而後快速坍塌,焠爩躍離原處時,不忘順手抱起那隻灰兔,那野兔好似受到極大驚嚇,就連焠爩都能聽見懷裡傳來微弱但卻清晰的呼氣聲,若說是幻術也未免太過真實。

  下意識低頭觀看地面的焠爩,赫然發現,數十根尖銳無葉的樹枝自他方才待的位置冒出,就像是埋於土內的長矛,要他再慢個半步,現下怕是已成肉串,可,就像不願給予焠爩喘息機會,就在他準備落地之際,滿樹尖芽再起。

  就好比是早已鎖定焠爩,不管他避至何處,總有足以奪命的樹葉枝幹自四面八方叢生,即使躲過如腿般粗壯的木樁,還有如箭細長的枝條和邊緣如刀鋒的葉片伴隨其中,以及尖如槍矛的樹枝自各處襲來。

  「麻煩!」對閃避早感不耐的焠爩,熾燄再揮,曾滅過阿修羅眾女的烈炎應勢而出,然而,就在火舌即將吞噬枝葉時,一道土牆高高聳起,「什麼!」

  不待焠爩訝異完,細如牛毛的長針自土牆中綿綿射出。

  焠爩一面以兵器隔擋,一面化出灼炎焚燒長針,金屬交擊時的清脆聲響,以及在灼燄中化作銀白液體的長針,令焠爩腦裡閃過一絲念頭,但不等他弄清那是什麼,木樁利葉已搭著土牆長針再度急攻。

  縱然有幾次,焠爩想趁著閃躲之際斬斷部份枝幹,卻意外發現,那樹木變得格外柔軟,就好比是水流般,先是隨著他的攻勢而變,再加以反擊,幾回下來,熾燄還真有幾次被那柔軟藤蔓纏住,險些脫手。

  即使能避開土牆,採取火攻,樹木的再生速度亦極為驚人,看似已燒燬成碳的樹枝,並未停止攻勢,依舊緊攻不捨,不過眨眼,碳黑部份已自表層崩解脫落,新生枝椏一次比一次要來得尖銳。

  就這樣一攻一守間,焠爩發現,木、金兩者雖搭著土牆配合無間,可毀損後的再生速度,已不若最初的須臾生成,說是遲緩也不為過。

  如此搭配又不知變通的攻法,此刻顯得有幾分可笑。

  「莫非是五行八卦陣?」語末,像是要證明自己的猜測搬,持拿在焠爩的兵器已讓他擲向東位,一聲物品破裂的清脆聲傳出後,視野再度恢復成那片綠蔭野林。

  看著眼前景象,焠爩不禁輕嘆,「果真是五行八卦陣,可惜坎卦不足,否則……」沒錯,若非此陣佈局不全,導致無水生木,震巽兩卦又未能生火,他又怎能如此輕鬆逃出生天?不,如此殘缺法陣竟能逼得他險些無法脫困,佈陣者又豈會犯下如此大錯!

  雖知一切僅是幻象,但焠爩仍是將懷中灰兔放下,兀自朝離卦所在的南方前進。

    ***  ***  ***

  不同於最先逢敵時的詭異與危險,焠爩一路走來,竟是不曾碰到半點伏擊或暗算,就連預想中的陷阱也沒遇過,安寧的太過虛幻,令他不由得懷疑,先前的搏命死鬥,是否只是一場似真還假的幻夢?

  直至接近南方命門,一聲溫潤柔軟的輕喚,驀地自他身後傳來,「爩兒。」

  儘管,早就料到,佈陣者不會讓他輕易離去,也作好迎戰守門者的準備,可,聽聞嗓音的瞬間,焠爩依舊無法自主的產生動搖,只因那樣的嗓音太過熟悉,哪怕未曾回首,他也不會錯認,但,那樣的呼喚語調又使他感到無盡陌生。

  就在焠爩說服自己別去理會,速速解決幻象時,那柔如春水的嗓音再度響起。

  「爩兒,怎麼了?」伴隨嗓音來到焠爩面前的,正是他的母親尋香主,不同的是,出現在他面前的乾闥婆王,比印象裡年輕幾分,同時也要溫柔幾分。

  發覺焠爩一身狼狽的尋香主,語帶無奈的輕笑,「你瞧你,怎麼將自己弄得渾身髒呢?」沒等焠爩作出回應,尋香主已自袖內取出手絹,一如所有慈母,輕柔緩慢的為他拭去臉上髒汙,再拍去衣上塵沙。

  母親……看著這樣的乾闥婆王,焠爩突然有些恍惚。

  他和乾闥婆王,到底有多久不曾如此親近了?念頭方起,焠爩如遭雷擊,驚得他自這份溫柔關愛中猛地回神。

  不是尋香主,不是他的母親,眼前所前,不過是個冒牌貨!

  真正的乾闥婆王心裡只有持國天與羅叱,這點,焠爩心裡明白,可,舉起的兵器卻怎麼也無法落下,他就這樣,靜靜看著尋香主的面容,「母親……」自懂事開始,焠爩所見到的,多是乾闥婆王的背影,至於母親年輕時的容顏,他根本想不起來,又或許該說,他無從想起。

  儘管,乾闥婆王不曾對他惡言相向,但,焠爩仍是不止一次的在心裡想像,母親如同對待羅叱般,慈愛相對的情況,但他始終無法想到最後,因為他早已失去作夢的權利。

  身為一族之王的尋香主,每日光是族務和照顧羅叱,便得耗去大半時間,怎有可能再分出時間給他?

  他看得太清、看得太徹,以至於連點安慰自己的美夢都無法保留。

  就像是要摸清焠爩的底限在哪,由守門者化成的尋香主再度開口,「爩兒,我們回家吧!」說話同時,她已溫柔牽起焠爩右手,這一刻,焠爩赫然發現,自己讓乾闥婆王牽握在掌的手,並非成人的大手,而是如同稚兒般,帶著幾分柔嫩的白晢小手。

  即便如此,焠爩本質上仍是個成年男性,若是他有心掙扎,他還是做得到,但他僅是靜靜的讓乾闥婆王牽著走,感受著那份自掌心傳來,但永遠都不可能屬於他的溫暖。

  不知不覺間,尋香主已領著他穿越大大小小的庭園、走道,所有的建築佈局,和焠爩記憶裡的賢上城一樣,完全找不到異狀,最終,他們停在位於賢上城較為偏僻的一處小庭園,庭園裡有間看似不起眼但卻高雅的雅築,以及一座樸實的涼亭。

  只需一眼,焠爩就能認出這是他以往的舊居。

  乍見舊居的剎那,回憶,如同潮水湧來。

  幼時,焠爩雖貴為持國天之子,他的住所位卻是於賢上城較為偏僻的一隅,那時,乾闥婆王的理由,是讓他到那靜心修性、好生苦讀,他亦如此深信不疑,直到那日……隨著往昔回憶一一浮現,焠爩的視線徐緩飄向涼亭,接著,他不禁露出一絲苦笑。

  呵,果真一模一樣啊!

  只見亭內石桌上擺著數道糕點,鳳眼糕、杏仁酥、蘿蔔酥,以及兩碗尚飄著白煙的麵茶,雖然那些糕點形狀有些扭曲變形,甚至有幾塊破碎難辨,空氣依舊瀰漫著濃郁的奶酥香。

  看著這一切,焠爩心裡突然有些糾疼,他微退一步,想自這回憶裡退出,但記憶卻不由他控制的不斷浮現。

  呵,他以為他忘了,殊不知,他從未忘過。

  他只是將這些事,埋於記憶最深處,佯裝不知的繼續過活,時間一久,連他自個都真要以為,從來沒有這樣的事發生。

  眼眸微闔,焠爩彷彿又回到乾闥婆王生辰的那日。

  那日,焠爩特地起了個大早,盥洗過後,他便風風火火的趕到膳房,準備要給乾闥婆王的生辰賀禮,正是因為這理由,這些天來,他一有空閒就往膳房跑,央求裡頭的廚工、廚娘們教他做些可以討母親歡心的糕餅。

  過程裡,他曾經重心不穩的摔進麵糊裡,成了一團小麵人,也曾不懂得控制火侯,將糕餅烘成焦碳,或是半生不熟的稠麵團,數日下來,他經常惹得大娘們掩嘴竊笑。

  如今,他終於能烤出像樣的糕點,雖然,樣子不怎麼好看……

  當焠爩一臉歡欣的帶著食盒去見尋香主,期待母親可以嘗嘗他的手藝,或是對他露出一抹微笑時,等待他的,是一臉冷然的尋香主,「焠爩,你來做什麼?我不是讓你待在雅居學習嗎?」

  「母親,這個……」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該口的焠爩,帶著幾分靦腆的將食盒遞給尋香主,當尋香主自他手裡接過食盒,打開蓋子的剎那,他心裡既是緊張又是期待,「是我親手做的,祝母親悅彩增華、芝皆秀毓。」

  滿懷孺慕,換來他窮盡一生也無法忘懷,又不得不忘的畫面。

  「就為了這種事?」

  伴隨輕問落入焠爩眼底的,是尋香主淡若浮煙的微笑,看起來,美極,焠爩卻無法自抑的感到寒冷與恐懼,下秒,尋香主倏地反手一倒,盛裝盒內的糕點盡數掉落地面,一個不留,「回你該待的地方,別來這惹我煩心。」

  語末,尋香主已轉身步回居所,留下滿地殘藉。

  回你該待的地方,別來這惹我煩心。

  這句話在焠爩腦裡不斷盤旋,就像是被乾闥婆王踩碎的糕餅,再也無法拼回,也只有這時候,焠爩才明白,為什麼周遭的人在他提及乾闥婆王時,眼裡總會有著一絲同情和憐憫。

  乾闥婆王並不喜歡他這兒子。

  可笑,他居然是到那一刻,才發覺這樣的事實。回憶裡,那是個令焠爩備感受傷的日子,現實裡,尋香主卻神色溫柔慈愛的坐在他面前,吃著他親手做的糕餅,彷彿發現他的注視般,乾闥婆王轉頭看向始終站在不遠處的焠爩,「爩兒,你怎麼了?」

  「過來,讓娘抱抱你。」

  「沒什麼,母親。」即使知道,這一切全是守門者作出的假象,焠爩依舊乖巧的走向尋香主,他沒有投入尋香主懷抱,反而是拐彎來到她身後,像是撒嬌般,伸出幼嫩雙手擁抱這個母親,「母親,您喜歡過焠爩嗎?」

  這句話,問得極輕極柔,就像是夢境裡的呢喃。

  彷彿沒有料到焠爩會如此詢問,尋香主先是一愣,然後輕輕拍著焠爩小手,帶著幾分憐愛的輕笑,「傻孩子。」

  明明,尋香主的語氣溫柔至極,就連神態都透著濃濃寵愛,焠爩卻一點也無法感到高興。

  「這樣啊!」想起的事愈多,焠爩語調裡的哀愁就愈是濃烈,就像再也無法化開,他眼瞼微垂,漾開一抹彷彿隨時都會隨風消逝的淡笑,「謝謝您,母親。」同一時間,赭紅兵器自背後穿透乾闥婆王身軀,綻開滿天血紅。

  「焠爩……」

  幾乎是在焠爩下定決心出手的瞬間,他的身形自幼童恢復成原樣,此刻,他一手抱著滿臉不敢置信的尋香主,一手握住她顫抖著想觸碰自己臉頰的手,低語,「再見了,母親……」

  尋香主還想說些什麼,焠爩並不知道,他只是看著她,嘴唇微顫,最終什麼話也沒能說出口的嚥下最後一口氣,化作無數鮮紅碎片,猶如紅蝶的飄舞天際,看著這樣的景色,焠爩笑了,笑裡透著淡淡的惆悵與感傷。

  這樣的幻相,太過逼真,真的讓他一度懷疑,自個是否真的噬母逆倫,真的讓他一度以為,那些回憶全是虛假……

  如果,他不是這般清醒,興許,他可以逃避真相、逃避一切,選擇在這幻象中渡過一生,直至氣絕身亡,或是守門者決意取他性命的那天來臨,可惜,不管是自哪方面來看,他都無法持續這種美夢,只能選擇清醒。

  無法否認,他確實自假的乾闥婆王那得到慰藉,但也就僅止於此。

  焠爩太過清醒,也太過現實,以至於幻象越是美麗,就越是顯得空虛,那是種,不管夢境有多麼美麗,總有清醒時的覺悟和瞭解。

  現實終究不會改變,而他,也不曾擁有作夢的權利。

  那日,踏過糕點的人,是尋香主,將支離破碎的糕點撿回食盒,並帶回住所前涼亭擺放的人,則是焠爩,乍看之下,如此相似,這般雷同,但,真正陪伴在他身邊的人,不是乾闥婆王,不是他的母親,而是毗沙門。

  麵茶,同樣是毗沙門帶來的,熱水,也是毗沙門張羅的,就連最後,留在他身側,給予他安慰的人,仍是毗沙門。

  由此至終,乾闥婆王都沒有出現。

  為何要想起這些,為什麼不忘的徹底?焠爩不由得詢問自己,如果,就這麼忘了,不再碰觸,他,不會知曉,原來,對母親來說,他非但什麼都不是,甚至有些礙眼。

  真相,總是格外使人難受。

  倏地,看似感傷的焠爩反手將熾燄朝自己刺下,透過手感,確定熾燄這擊並未落空後,他徐緩低語,「我一直在等你出現。」順著熾燄看去,會發現熾燄不過是劃破焠爩胸側衣裳,直接沒入身後的偷襲者心窩,溫熱鮮血順著劍鋒滴落褐土,那紅,猶如綻開的曼殊沙華,「你最大的敗筆,在於你的反應過於逼真。」每說一字,便有一絲火燄順著兵器流著對方。

  熊熊大火裡,依稀可見一道身影逐漸瑟縮、縮小,至此,守門者死,卦陣破!

  視野一陣扭曲後,焠爩再度回到古樸書房,原本烏暗的天空透著些許光亮,朝陽將臨之時,有道頑長人影佇立窗外,那暗紅髮絲猶如漫地血流,相映的金眸裡帶著一絲笑意。

  看清對方容貌的瞬間,焠爩揚起一抹淺笑,「你來了,毗沙門。」

    ***  ***  ***

  撤去滿案書冊,此刻擺放在木案上的,是佳釀數壺、配菜幾碟,以及一隻烤得香味四溢的野兔。

  酒過數盞,毗沙門以手指沾取酒液,在桌面上輕畫草圖,「五行八卦輔以十天干、十二地支,卻缺坎、離兩卦。」每說一句,毗沙門便在圖上劃去一些,「生門設南,屬離火,卻以木屬卯兔作為陣心,木生火,看似相生又相剋……」

  「今日若是補齊坎、離兩卦,再將生門設於北位,搭以卯兔,水生木而剋火,你不死也合該去掉半條命。」越想越是感到奇怪的毗沙門,終於忍不住抬頭詢問坐於對面的焠爩,「佈陣者究竟是想殺你,還是想救你?」

  「我不清楚。」

  焠爩搖首表示自己對佈陣者意圖一無所知,不經意間,眼神瞥過桌上烤兔的他,不由得想起在陣內曾經遇過的灰兔,最後,他吁聲輕嘆,「我雖為破陣而殺,但牠終究是隻修練許久的兔精,修行艱辛竟毀於一旦……」

  不等焠爩說完,毗沙門已出聲截斷他的感慨,「說到破陣,我想問你,你從何得知五行八卦陣解法?」

  哪怕與生俱來,便有著凌駕凡人的能力和術法,但,誰也不敢保證,敵人也是如此倚重自身天賦,為保萬一,四方天王但凡武藝兵法,尚且學習五行八卦,可,焠爩長久以來,將持國天責屬交予羅叱負責,又怎會想到要去學習這些?

  若非他習得此道,又怎能應付今日的意外?

  相較於毗沙門的心驚,焠爩聞言,僅是自座位起身,由擺放旁側的書卷中取出一冊,「近日閒暇,整理羅叱遺物,意外發現這本談論五行八卦的冊子。」原先,他不過是隨意翻看,順道瞭解一下,羅叱以前究竟都看些什麼,沒想到,就這麼個無心之舉,反倒成了救他一命的契機。

  殊知,接過書冊翻讀的毗沙門神情越顯陰鬱。

  「看來,此次是羅叱救你一命。」就在毗沙門將書冊交還焠爩時,他刻意壓低音量,「焠爩,你可相信,羅叱真的死了?」

  今天要換作別人,焠爩興許會認為對方刻意挖苦,可,說這話的如果是毗沙門,那就有不同解釋,於是,他也蓄意壓抑音量低語,「那天你親眼看見,是我為羅叱殮容整裝,怎麼能假?」別人他或許會搞錯,但他與羅叱一同長大,羅叱身上有何傷痕、胎記,他這個當大哥的自是清楚不過,豈是旁人所能頂替?

  毗沙門聞言,雖未多說什麼,眉頭卻是微皺,「你再仔細看看羅叱親筆寫下的註解。」

  順著毗沙門的意思,焠爩再次翻動羅叱留下的術冊,每翻動一頁,他的臉色便跟著沉重一分,最後,他看向毗沙門的眼神,帶著幾分懷疑和不確定,「難道……」話語方啟,焠爩的嗓音猛地消逝,或者該說,他無法想像,如果他和毗沙門的猜測是真,羅叱現下是何模樣?

  若是將羅叱親筆所寫之註解組合在一起,即是焠爩所遇到的不全陣法,他如何能信,此番暗算他的人,是自個兄弟?「會不會是種巧合?」語畢,焠爩像是要否定自己言論的搖頭,旁人或許不知,他卻清楚不過。

  羅叱遇害之前,便是在此為他處理一應族務瑣事,羅叱亡故,這間持國天專屬的書房便封閉至今,無人使用……

  究竟是羅叱未死,或是,有人對羅叱極為瞭解,所以故佈疑陣?

  就算東方部眾真的出了個內賊,那也絕不會是羅叱!思考片刻,焠爩說出目前最有可能,同時也是合理的猜測,「會不,此陣乃羅叱生前留下,因我不慎觸動機關而牽動?」話句聽起來像是懷疑,可焠爩眼裡卻透露一絲他所無法掩飾的期待,以及一絲擔憂。

  如果羅叱如他們猜想的活著,陣法也是他刻意發動,為何至今遲遲不歸?

  難道羅叱不想揪出幕後黑手,為自己和同袍報仇?又或者,羅叱有什麼不便現身的理由?還是,一切僅是有心人刻意引導,那,為的是什麼?又或者,真是羅叱想告訴他些什麼?

  「也許,我該告訴母親,羅叱未死的消息。」

  「萬萬不可。」知曉焠爩何等看重乾闥婆王的毗沙門聞言,連忙出聲阻止,「一切不過是你我猜測,並無實質證據,要事後只是誤會一場,乾闥婆王怎能接受?」見焠爩認同他的看法,毗沙門繼續開口,「何不開棺驗屍?倘若羅叱未死,裡頭裝的另有其人,再做商議也不遲。」

  「這……」誠如毗沙門所說,一切都是他們兩人的猜測,誰也無法保證羅叱尚存於世,但,為了這種可能去挖開羅叱的墳,饒是焠爩也有幾分躊躇。

  「難道,你不想弄清羅叱的生死之謎?」

  焠爩雖然無意打擾亡者安寧,但他更知曉,若是什麼都不做,絕不會有線索出現,說不準,他們可以在羅叱墳內發現什麼蛛絲馬跡,藉此追溯到幕後主使,一想到這,焠爩幾乎是毫無猶豫的朝毗沙門點頭。「我會將守墓人調走。」

  待商議結束,焠爩踏出書房,毗沙門的神情再度轉為陰鬱,想起種種事跡,他不由得懷疑,是否,這便是帝釋天讓他跟著焠爩的原因?「帝釋天,這也在您的算計中嗎?」

  倘若羅叱尚在人世,痛失愛子一次的乾闥婆王,興許會逼焠爩自持國天這位置退下,如此,焠爩和乾闥婆王勢必會有所衝突,畢竟乾闥婆王對羅叱的偏寵早已超過常理,屆時,帝釋天便能藉機廢除過度干涉持國天職務的乾闥婆王,但,帝釋天真會使用如此簡單膚淺的計策?

  不,帝釋天並不是如此短目視利的人物,這作法或許可以罷黜乾闥婆王,但也將永遠得不到焠爩忠誠,甚至有可能讓焠爩恨在心底。

  帝釋天沒那麼傻,一定還有什麼是他所未發現、掌握的,就好比現在。

  << 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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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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