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幾日之前,有人問焠爩怎麼看待持國天這位置,他會先痛揍對方一頓,再以毫不在意的態度輕語,由得它去。

  既然推不去、避不了,那麼就索性丟著,也許哪天,東方部眾羞恥於他這麼一位不負責任的族長,群起憤懣的將他自持國天這職位上拉下,也或許,某日帝釋天突然懷念起四方天王並列身側的時光,於是爽快的提拔羅叱,他也落得輕鬆。

  可惜,這一切再也沒有實現的機會,他擺脫不了持國天,再也看不見羅叱的意氣風發,他甚至奪走了母親的笑容……

  就只為了他的存在。

  從今而後,就只剩他們母子相依為命,但,母親需要他嗎?是否,每當看見他一次,母親便會想起羅叱的死,想起他的無能?

  不知怎的,持國天繼承儀式上,尋香主滿是失望的眼神猛地浮現腦海,感覺就像是方才發生般清晰,怎麼也無法忘懷……依舊一身雪白的焠爩,領著東方部眾裡的幾名精銳部屬一同進入善見城外圍,沿路走來,無數居民對他們投以好奇和訝異的目光。

  即使什麼都不說,焠爩也能明白,他們納悶些什麼。

  為何,此次走在東方部眾前的人,怎麼不是羅叱,而是這麼一位穿著持國天戰袍的小白臉?他是誰,羅叱呢?

  呵,他是誰?這樣的問題,他比任何人都想知曉,像他這樣的人,到底憑什麼登上持國天這位置,又是憑什麼號令東方部眾?隨著思緒流轉,焠爩微微仰首看向那座明在眼前,感覺卻又遙不可及的善見城。

  待晉見雷帝,自其獲得對東方部眾的保證,羅叱的死訊,應該也會隨著他這名持國天的歸返而流傳,只是,在那傳聞裡,是否會有羅叱英勇戰亡,從而追諡的消息?

  這點,焠爩一點把握也沒有,恍惚裡,他突然想起許久以前的事。

  依稀記得,前回穿上這套戰袍是在持國天的繼任典禮,那時,為他打理一切的,不是熟知族王儀式的尋香主,為他正衣冠、束長髮的人,是羅叱。

  羅叱那時的神情,焠爩至今難忘,如此真誠歡愉、如此激動狂喜,就像是打從心底為他這名大哥感到高興,不,羅叱是真的以他為榮,爾後,當他因自我好惡而逃避職責,為他扛起族務的人,仍是羅叱,可他為羅叱做過些什麼?

  風險,原本該由身為持國天的他去承擔,他的逃避,害死了自己的弟弟……

  隱約裡,焠爩想起今早,他前去迎接母親的事,那個總是雍容華貴,一如其族王稱號的母親,憔悴成什麼模樣,他想,這一輩子,他永遠都忘不了。

  當他出現在母親尋香主的居所,向她請安時,望著他的母親有些恍神,她就這樣看著他,直至眼淚延著臉頰落下,她才伸手輕觸焠爩容顏,用帶著感傷與複雜的嗓音,輕語,「是呢!你現在是持國天了。」

  不是現在,他……一直都是持國天。

  這樣的話語,焠爩沒有說出口,他僅是恭順的由著母親觸碰他容顏,直至尋香主收手,他才略微躬身,「請母親與我一同前往善見城。」

  「雷帝對您很是惦記。」

  他以為,母親會挪步與他同行,沒想到,尋香主只是幽幽開口,「你才是持國天,東方眾族的王,凡事由你作主決定即可,我一介婦道人家,掌管乾闥婆族已是心力交瘁,雷帝,就由你自個面對吧!」

  「母親,我……」他話尚未說完,一只插著百合的水瓶已狠狠砸在他身上,飛濺的水液浸濕他衣裳,破裂的破片劃破他額頭,滴落點點殷紅。

  饒是擲扔花瓶的尋香主亦是一愣,但,她很快的便自這份驚愕中回神,「你是持國天,你的一句話,就足以代表東方部族,難道,現在你還想拖乾闥婆族下水墊背?」語末,尋香主毫無躊躇的轉身朝內室步去,「你就帶著額上的傷去見雷帝吧!」

  「東方部眾需要的,不是這般無能的持國天。」

  「是的,母親。」雖然額頭流著血,卻怎麼也比不上心裡的疼痛,看著母親的背影,焠爩知道,他和母親間,賴以維持和平的橋樑,在喪禮那天就徹底斷了,再也無法修補。

  喪禮上,由侍女攙扶而來的尋香主,比想像中的更加虛弱憔悴,紅腫的雙眼更是告訴焠爩,這些日子,她不曾安歇,始終以淚洗臉,當他往前挪步,準備自侍女手中接過攙扶母親的工作時,尋香主卻像是崩潰般,對著他又搥又打,「現在你裝什麼族王?」

  「羅叱是被你害死的!」

  「霸著持國天的位置不放,也不打算盡職,為什麼死的人不是你?」他不敢制止,也不敢閃躲,就怕自己一個不小心會傷著母親,等母親累了,伏在他懷裡低泣時,焠爩聽見母親幽怨的低語,「如果你,早點認清自己身份,又怎麼會有今天,羅叱又怎麼可能會死?」

  「是你的懦弱害死了羅叱!」

  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把尖銳鋒利的鑿子,重重刺入他心肉,疼得泛血。

  這是他終其一生也無法彌補的罪孽。

  如果,繼任持國天的人不是他,而是羅叱,是不是,今日一切都會有所不同?又或者,他打從開始就堅決不讓羅叱插手東方內政,拒絕羅叱代他處理一切的好意,現下,羅叱會依舊活在他們身側?

  想起母親的話語,想起母親的態度,焠爩明白,對尋香主而言,他的存在並不是件那麼使人感到喜愛的事。

  有時,他也很想找個人來問問,為什麼,死的人是羅叱,不是他?

  身為持國天卻一事無成的他,面對這份無法救贖的罪孽,該如何彌補,他又該用什麼方法來換回母親的笑容,救回羅叱性命?

  太多太多的疑問,讓焠爩感到很是沉重,倘若,人死可以復生,焠爩相信,他會不計代價去追尋,哪怕得用他的性去作交換也無所謂,只要羅叱可以重生,他什麼都不在乎,沒了他,東方部族一樣可以在羅叱帶領下,過得很好,甚至,比現在更好。

  可惜,他已脫離那樣天真無知的年代,再也無法相信或憧憬傳說中的一切,哪怕,它是那樣的美好,無所不能……

  猶然記得,當他和羅叱年幼時,他們總是興沖沖的往下界跑,再抱著一堆據說是描寫仙家生活與修煉之道的書冊回來,那時,比他們年長不過數歲,但已顯得沉穩非常的毗沙門知曉後,只是露出無可奈何的輕笑,一面對著他們說,兩個傻兄弟。

  那時,他和羅叱壓根不明白,毗沙門為何這麼說。

  他們總在閒暇之際,抱著書冊津津有味的讀著,不時談論裡頭那些凡人修道成仙的情節。

  儘管,每本書裡的故事總是不同,但大抵上,最後修道有成的,幾乎都是最不遵守清規,貪財好權又憑喜好做事的傢伙,可,這樣的人,不知為何,總能成為最道行最高、法術強的神仙。

  那時的焠爩怎麼也無法理解,為什麼,明明和流氓沒兩樣,同樣仗勢欺人的傢伙,書裡總說他們英雄睿智、氣宇不凡?為什麼道行高深的老神仙,對於循規蹈矩的善人總是不屑一顧,反而將一身本領、法訣和神器全送給專司偷搶盜騙的人?

  為什麼他們憑藉自我喜好扭轉乾坤、修死改生,不用受到責難?

  當他和羅叱將這樣的疑問告訴毗沙門時,看起來像是什麼都懂的毗沙門,只是伸手輕摸他和羅叱的頭,低語,人是種愛作夢的生物,只有不斷作著美夢,他們才能生存,才能感到快樂與滿足,即使,那些不切實際到破綻百出,人還是會選擇忽視。

  事實並不是那麼的重要,他們只需要認同感,一個可以讓他們相信自己也能如此不凡的美夢。

  那時,他跟羅叱其實聽不懂這段話的意思,只是不想輸了顏面的點頭稱是,一直到後來,經歷的事多了,見到的人多了,他才知曉。

  那些,不過是人們用來自我滿足的奢望、幻想。

  壓根也不能當真……

  他們憑什麼如此認為?

  就憑他們是凡人口裡,那些生活於三十三重天之上的神仙,即便是神仙,他們也沒有改變因果的能力,更無法讓羅叱與部屬死而復生,至於什麼地痞無賴意氣風發的修道成仙,或是竄奪天界的事,他們更是不曾看過。

  故事,終究只是故事。

  他們總有一天會死,而羅叱,無論如何是不會回來了……

  倏地,驀然加諸在焠爩肩上的重量,將他自回憶中拉回現實,伴隨而來的,是熟悉的嗓音,「怎麼現在才來?」不等焠爩作出回應,視線早已巡迴周遭一圈的毗沙門再度開口,「乾闥婆王呢?」

  「母親身體微恙,留在『賢上城』休養。」話語至此,焠爩發覺毗沙門視線掃過他刻意弄出的瀏海,不禁略微一頓,接著,他有些不自在的別過頭輕言,「雷帝那面,我自會解釋。」

  與焠爩相識已久的毗沙門,如何看不出焠爩的用意,雙眉微皺間,他像是要驗證些什麼似的,將手伸向焠爩前額。

  「毗沙門,別……」焠爩話未說完,地面猛然一陣晃動,巨大爆炸聲更是由距離他們不遠的善見城傳出,緊接著,自城內衝天而起的巨大水柱和天際劈下的雷電交擊,帶出更加劇烈的聲響與震動。

  看著宛如擁有生命,靈巧追擊、纏鬥的水柱、雷電,向來沉穩的毗沙門臉色驟變,「帝釋天!」再也無心追究焠爩隱瞞些什麼的毗沙門,看焠爩一眼,便帶著自身部屬朝善見城急奔,瞭解他意思的焠爩則是帶著東方部眾緊跟在後。

  是了,不管他們私下有什麼事想談,最重要的仍是帝釋天。

    ***  ***  ***

  當毗沙門和焠爩趕到時,原本華麗莊嚴的善見城主殿,此刻碎石雜佈、大開天窗,大量清水猶如小型瀑布般,延著石塊奔流而下,不時間,還能看見幾隻原就飼養在城內的豔麗鳥兒飛過,有的甚至還停歇在附近,側著頭觀看變樣的家園,好幅水鄉澤國之景。

  最先出現在毗沙門他們面前的,是本就居住善見城,比毗沙門他們都要早趕到的槃鳩,只見他有些尷尬的搔搔臉,對著毗沙門等人露出一抹苦笑,「啊!毗沙門,還有那個……」思索數秒,仍舊想不出該以什麼方式稱呼焠爩,又不想挨揍的槃鳩,索性直接跳過這問題,「你們也來啦!」

  看著槃鳩那滿臉無奈的神情,毗沙門當下就對這場騷動的真相有了幾分瞭解,他眼眸微瞇的盯著槃鳩,「帝釋天在哪?」

  「呃……這個……那個……唔……」就身份來說,槃鳩和毗沙門同為四方天王,稱不上誰高誰低,他實在沒有必要對毗沙門的發問感到難為,但,差就在差,聖眷不同。

  誰都知道,毗沙門深受帝釋天信賴,說他是雷帝的左右手也不為過,基於這點,槃鳩實在沒有理由不回答他的問題,但,他要是供出雷帝的下落,出賣雷帝是一回事,事後的算帳又是一回事,兩者相較下,本就遲疑自己是否應該回覆毗沙門詢問的槃鳩越顯遲疑。

  可惜,槃鳩所遇到的對手,是四方天王中,最受帝釋天信任的多聞天,在毗沙門越發冷峻的目光注視下,他再無猶豫的伸手指向前方石堆。

  出賣雷帝的下場很慘,但現在什麼都不說,他的下場同樣悽慘。

  哪怕槃鳩並未明確說出帝釋天下落,毗沙門仍是從他的動作知曉,帝釋天多半是被壓在亂石之下,他先是狠瞪槃鳩一眼,旋即準備動手搬動石塊。

  殊知,他才剛有動作,那堆碎石猛然爆開,飛疾的石塊似如利刃般,將本就殘破的主殿轟得更加狼藉,所幸,不管是跟隨在他身後的北方部眾,還是槃鳩、焠爩,都不是省油的燈,幾乎是在亂石疾飛的剎那,就已化出兵器格擋。

  剎那間,兵器擊落石塊的金屬聲響,此起彼落,煞是悅耳。

  待碎石落盡,一道雄偉身影出現在塵沙彌漫的視野,伴隨而來的,是聲渾厚的怒吼,「『廣目天!』」那不是別人,正是凌駕於眾天之上的帝釋天。

  堂堂雷帝,怎會讓人活埋在石堆底下?

  焠爩心底剛升起這疑問,便聽見附近的槃鳩,以著悲悽的語調低喃,「第三十七次,善見城被廣目搞毀三十七次了……」

  廣目,莫非是指同為四大天王裡的「西方天王.廣目天」?同為帝釋效命的廣目天,怎會炸掉善見城,並將雷帝埋於石中?焠爩下意識將目光移向毗沙門,殊知,對方亦是一臉陰鬱,這刻起,將善見城當成爆破實驗場的廣目天,已在焠爩心裡與麻煩劃上等號。

  「該死的毗樓!」帝釋天視線來回巡視周遭,在發現闖禍的廣目天早已逃逸無蹤後,不由得發出低咒,「真該把他自四天王中除名。」

  相對於帝釋天的憤慨,毗沙門就顯得冷漠許多,他先是看帝釋天一眼,接著冷冷開口,「同樣的話,您已經說了三十七次。」換句話便是,每回毗樓炸掉善見城,帝釋天都會來上這麼一句,可最後還是讓他留下,所謂個人造業個人擔。

  儘管,毗沙門所言並未偏離事實,但,在他開口的剎那,槃鳩仍是忍不住佩服他勇於吐槽雷帝的勇氣!

  那可是雷帝,是帝釋天,天界地位最高的男人!

  彷彿是知曉槃鳩在想些什麼,也可能是對帝釋天瞭解甚深,沒等帝釋天作出反擊,毗沙門已將焠爩推上眾人目光,「雷帝,持國天來見您了。」

  一句持國天,就彷彿是將眾人丟進極寒之地,原本還有幾分朝氣的善見城,此時就像是死城般沉寂。

  扣除在事發當晚見過焠爩的槃鳩,毗沙門和帝釋天,一人是焠爩多年知交,一人是掌管天界的帝王,又怎會不知道羅叱慘死這事,那句持國天,更是提醒他們,在他們的鎮守下,仍是有著不明勢力悄悄滲透,在無人察覺的情況下,擄獲羅叱!

  持國天也好,多聞天也好,甚至是廣目天和增長天也罷,全都算在失職之列,何況,羅叱明顯是在南方出現,一路往東前進。

  這麼一件大事,槃鳩竟然毫無所覺,直到那群佔人皮殼的肥蟲按捺不住食慾和獸性,四處掠奪殺戮才警覺,更是失職中的失職。

  最後,打破沉寂的是帝釋天,「漫長的安逸讓我們怠惰了。」語末,帝適天已在較為平坦的石檯坐下,一手支著下額的看向眼前四人,最後,他將目光鎖在焠爩身上,「你,持國天,這次來善見城的目的是什麼?」

  誰都知道,持國天鮮少踏足善見城,上回現身,是在距今許久前的繼任儀式,爾後的事,大夥全都心知肚明,沒有帝釋天的默許,何人得以如此放肆的代理持國天?

  如今,羅叱身亡,持國天親身前來應是理所當然,可,就這麼一句詢問,竟讓毗沙門有種錯覺,他甚至猜想,會不,一切早在帝釋天的掌控之下,他放任異端潛入,藉以逼出瀆職已久的焠爩?

  沒錯,帝釋天確實可以逼迫焠爩善盡持國天之責,但這效果絕對不如羅叱之死所帶來的影響。

  猶然記得,前任持國天離去時,帝釋天的神情是何等沉重,可現在,他卻連點動搖都不曾出現,姑且不論羅叱辦事能力如何,單論他們多年來的共事,沒有私交,也該有君臣之義……越是聯想,毗沙門越是覺得帝釋天的眼神太過冷然,就好似他早已為羅叱之死作好心理準備。

  倏地,看似正在聆聽焠爩發言的帝釋天,在他人沒有發覺下,對毗沙門揚起一抹意味深長,又帶著一絲讚賞的笑容。

  心驚之餘,毗沙門更是確定,一切都在帝釋天的蓄意放縱下進行,明知道有人意圖對持國天不利,卻默不作聲,因為他認為事後的利益更大,死個羅叱,引不引得出持國天,其實並不是那麼重要。

  帝釋天要的,不過就是份警惕!

  他們四天王若是在如此怠惰,下個遭到剝皮頂替的,可能就是他們,或是他們的親屬部眾!這樣的血腥實例,遠遠勝過口頭勸戒。

  但,如果帝釋天需要懂得警惕自己的部屬,當初為何堅持冊封焠爩為持國天?只要帝釋天一句話,就算他想立個跟東方王族毫無血脈關係的人當持國天,也沒也人能反對。

  那麼,重用毗樓又是為什麼?

  「毗沙門,很多事不能只看表面,這道理,你應該清楚,或者,你認為我錯了?」突然傳入腦海的話語,令毗沙門感到一陣冰寒,當他再度將視線移向帝釋天,恰巧見到那抹似笑非笑的弧,他知道,帝釋天將一切都操握在掌心。

  思考一陣子後,毗沙門同樣以旁人無法聽聞的方式回應帝釋天,「不,您沒有錯,四方部眾,確實需要一番磨鍊。」

  是了,帝釋天其實沒錯,換成是他,或是任何一個人,都會如此選擇,以朋友的立場,他可以容許焠爩的不事正業,但上位者就不見得可以原諒這行為。

  一時的包容,不代表永遠的縱容。

  和焠爩、槃鳩他們不同,他與帝釋天雙手同樣沾滿鮮血,而那血裡,有不少來自同族人,因為他們站的位置更高,看得更遠,所以做的事更絕。

  現實就是這般殘酷,誰也無法像戲曲般無憂順心。

  「你現在是想告訴我,你有心當名稱職的持國天嗎?」傾聽焠爩言論許久的帝釋天,嗤然一笑,那笑帶著幾分譏諷,更帶著幾分不以為意的冰冷,就好比是在宣告,經過這麼多年的磨蹭,他對焠爩的耐性早已降至冰點。

  「你似乎搞不清楚,持國天和乾闥婆王間的差異。」

  身為樂師的乾闥婆王不盡職倒無所謂,反正樂曲不聽也不會死,但身為東方鎮守將的持國天要是過於怠職,便有可能使領民部屬,甚至是其他同袍陷入危境,一如羅叱的殉職。

  帝釋天在暗示些什麼,焠爩心裡清楚,他知道,今日受害的就算不是羅叱與東方部眾,光是那些害物在他東方領地活動自如,便是他無法推諉的疏失,「焠爩知錯,請雷帝降罪。」他知道,那也是項烙於他靈魂的原罪,怎麼也洗不盡。

  「降罪?」殊知,帝釋天聞言僅是輕笑,那笑有著幾分輕蔑,「我把捕緝真兇的任務交你,讓你再縱出幾名羅叱,如何?」

  沒有任何話語,比得上揭人瘡疤更令人覺得內疚羞愧。

  或許,有的人會因此惱羞成怒,但焠爩不會,他彷彿又聽見亡靈盤踞耳畔低訴,一字一句指控他的罪衍。

  槃鳩知曉,責任是一定得追究的,可選在這時蓄意提起,還故意點出羅叱,帝釋天的作法會不會太殘忍?見焠爩本就絕白的面容變得將近死白,槃鳩心底泛出一股同情,想開口圓場卻找不到適當藉口。

  就在槃鳩偷偷瞄向毗沙門,意圖暗示他出面時,赫然發現,看起來與焠爩頗具交情的毗沙門,在帝釋天對摯友作出如此明顯的為難時,非但沒有出面護航的意思,更是一臉平靜的站在旁側,就好比是與帝釋天有著相同共識。

  莫非,持國天將在今日由他人取代?

  毗沙門眼瞼微垂,佯裝沒有發覺槃鳩不時投來的打量目光,可他腦海一直浮現和帝釋天的最後談話。

  「毗沙門,善見城冷清許久,該引進新樂師了。」待他為這暗示性極濃的話語感到詫異,帝釋天的嗓音再度傳入腦際,「痛失愛子的乾闥婆王,是該好好靜養。」

  那說詞婉轉動人,那嗓音悅耳低沉,甚至帶著一種催眠似的魔性,但掩飾不了裡頭的無盡冰冷,不,應該說,帝釋天壓根也不想掩飾,他對乾闥婆王的厭惡。自從獲得帝釋天信任,毗沙門就知道太多常人所無法觸及的秘辛。

  其中包括,帝釋天對乾闥婆王的真正態度。

  與其說是體諒乾闥婆王的喪子之痛,倒不如說,帝釋天過去對她的包容,建立在前代持國天之上,如今,這份包容已經用至極限,再也無法繼續維持。

  長久以來,乾闥婆族和持國一族時有聯姻,若是單看表面,這倒也算不上什麼,畢竟,四方部眾對帝釋天的忠誠不容質疑,差就差在,現任乾闥婆王對持國天幾乎病態的偏執,就這麼一個極端的女人,令帝釋天不得不重新思考,持國一族和乾闥婆族間的重要性,或者,威脅性。

  眾人皆知,持國一族掌控東方兵權、專出猛將,乾闥婆族則為樂師,慶典儀式自是少不了他們,因此乾闥婆樂師出入善見城與各大城府的次數,頻繁的難以統計。

  戰爭最需要的是什麼?

  正是驍勇善戰的戰兵和縝密的情報,這兩族結合,等於是將各部命脈扣於手裡,偏偏乾闥婆王始終不曾放棄干涉持國天相關事宜……

  天知道,這個殷殷期盼羅叱有朝一日能登上持國天之位的女人,在羅叱死後會做出怎麼的偏差行為?

  這一切,焠爩或許毫無所覺,也可能,他只是佯裝不知,但身為雷帝的帝釋天,絕對不會無視尋香主那不曾間斷、宛如挑釁的小動作,持國天這位置要給誰,由誰來當,看得是帝釋天高興,哪怕他隨便拉了頭狗,封牠當持國天,那牠,就是持國天!

  東方部族亦得為之臣服!

  至於羅叱當不當得成持國天,領不領得了東方部眾,這樣的事,輪不到尋香主過問或不滿。

  這天界,是帝釋天的天界,四方天王,是帝釋天的四方天王,從來就容不得別人染指,更何況,羅叱死了,尋香主想再做些什麼,也不過是種枉然,留她至今,看的,不過是持國天的面子。

  既是如此,與其分神憂心尋香主做出什麼出人意表的事,倒不如快刀斬亂麻,將乾闥婆王換做忠於帝釋天的人,而他,毗沙門,對乾闥婆王本無好感,撤換樂師一事,他自是樂見其成,「您有適當人選了嗎?」這原是試探性的話語,可帝釋天所內定的人選卻令他感到寒顫。

  「就焠爩吧!他閒暇幾年,不也練了手好琴?」

  聽似無謂的隨性話語,講的可是奪了母親的權位,再扶其子為王的事,別說外人會感到詫異,本就寵愛羅叱多過焠爩的乾闥婆王又會怎麼聯想,怎麼焠爩來趟善見城,她身為族王的位置就不保了?

  哪怕知曉,帝釋天決定的事並沒有他置喙的餘地,毗沙門仍是忍不住為摯友出聲周旋,「身兼二職,對焠爩來說,未免操之過急?只怕誤了持國天應盡之責,再者,焠爩侍母極孝,若是雷帝如此作法,若是令他心生退意……」

  「堂堂持國天,連區區一支東方支族也無法分神管理?」

  一直以來,乾闥婆王所作所為,雖稱不上是光明磊落,但也不失為母親偏寵次子的愛護之心,若是帝釋天當真奪走尋香主族王之位,改封焠爩為王,無疑是讓乾闥婆王和持國天產生間隙,輕輕鬆鬆就斷絕持國一族與乾闥婆族長久聯姻所織成的關係。

  狠,這招著實毒辣。

  同時也對毗沙門宣告著,他們全在帝釋天掌上跳舞,誰也逃不了的事實,他們在一個環中打繞,怎麼也尋不著出口,因為出口被帝釋天緊緊捏著。

  毗沙門比任何人都要早看清真相,但他卻沒有脫離的打算,更正確的說法,他替帝釋天處理掉那些不能親自出面解決的事,帝釋天則為他擋下多餘的麻煩,他們既是君臣,也是同謀,配合得天衣無縫,「帝釋當真如此狠絕?」

  帝釋天知曉,毗沙門和焠爩情同手足,又豈會不懂他的心思,只見他深深淺笑,看似對焠爩的言論感到滿意,實際上,那笑是給予毗沙門的,「呵,如此折抵她傷及持國天的罪行,已是寬容。」

  「再者,乾闥婆王這位置,給他也不為過。」順著帝釋天目光望去,毗沙門頓時明白,雷帝同他般清楚,焠爩髮下掩藏些什麼。

  然而,即使已經參予帝釋天的計劃多次,毗沙門依舊無法看透,帝釋天到底怎麼看待焠爩,似包容似嚴厲,像放棄卻又像提拔,處處都帶著一分算計,但又含帶矛盾。

  表面上,焠爩受盡算計,但實質上,他得到的好處多不勝數,舉例來說,帝釋天這決定看似在逼他們母子反目,可實際上卻是在為焠爩作切割,他日,乾闥婆王若真懷異心,也與兩族無關,純屬個人行為。

  想著想著,他不得不承認,自己著實看不透帝釋天的用意啊!可,他至少能夠確定,乾闥婆王,是坐不穩這位置了……自回憶回到現實,毗沙門剛好趕上帝釋天與焠爩即將結束的對話。

  「我就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好好表現吧!持國天。」說到這時,帝釋天故意停頓,將視線移至毗沙門,「毗沙門,你與持國天多年知交,該怎麼做,你應該清楚。」語末,帝釋天自位置起身,就在他和毗沙門擦身而過時,毗沙門聽見帝釋天那聽似由衷,但卻隱藏惡意的話語,「另外,代我轉告乾闥婆王,節哀。」

  這才是毗沙門所知曉的帝釋天,在那看似談笑風生的表面之下,隱藏著絕對深沉,不,就連他也不見得能完全摸透帝釋天,就好比現在,明明已經作好廢黜乾闥婆王的打算,他卻連個字都沒有提及,甚至,連點破綻都不曾出現。

  既然不打算公開廢除,那麼,帝釋天到底想以什麼方式讓乾闥婆王褪下此職?又為何要刻意派他去幫助焠爩?

  難道,帝釋天要他跟在焠爩身側,適時的推波助瀾?此番殺人於無形的作法,確實合乎帝釋天性情……毗沙門一面在心裡揣測帝釋天接下來的行動,一面恭敬覆命,「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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