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白如鉤的弦月懸掛於漆黑夜空。

  看似萬物沉眠的寧靜深夜,掩不住黑影竄動。

  數道黑影一面以著常人無法理解的詭異言語作為溝通,一面輕鬆、靈巧的避開路途尖石、荊棘,行進速度之快,非但不受視野、環境影響,更像是融入其中般的自得,然而,就在他們逐漸接近黃土小道時,一道倚著樹幹的雪白人影就這麼大剌剌出現在他們視野。

  就在他們因此停下步伐時,閉眼休憩的男子徐緩睜開赤紅如血的眼眸,嘴角亦勾起一抹耐人尋味的弧,「半夜三更,匆忙趕路,意欲何方?」當對方用以交談的奇特言語隨著風勢傳入耳際,笑意驀地加深,「見到昔日舊主,連句請安也不懂?」

  沒等對方作出回應,他已邁開步伐,走至路徑中央,正對已然拔出兵器提防戒備的眾人,「賴奼村七十二條人命,是你們下的手?」

  「回答我,羅叱!」

  烏雲散去,月華灑落,映得視野清冷,只見讓眾人護在中央的羅叱,倒也沒有身份遭人認出的意外或驚愕,他僅是揚起一抹不以為然的笑容,唇瓣微啟。

  過遠的距離,確實讓白衣赤髮的男子無法清楚聽見他說了些什麼,可,由對方群體而上的勢態,他多半也能猜到,羅叱下了怎樣的命令,只見他眼神瞬間轉冷,語調亦是染上一絲不敢置信的痛楚,「想不到……想不到真的是你所為!」

  「羅叱!」一聲分不清是悲是痛、是怒是恨的低喝後,一把通身赭紅的兵器隨著男子急攻而至。

  儘管怒急攻心,起手出招間,男子仍是不忘斟酌力道,僅以將人擊昏的方式,一路來到羅叱身前,搶在對方出手之際,硬生制住對方起勢,逼得他連退數步,直至羅叱後背抵住樹幹,再也無路可退,他才隔著兵器,伸手揪住羅叱衣領,「說!」

  「身為『閻浮提武將』的你,為何戮殺東方子民?」

  哪怕事實擺在眼前,男子仍是相信羅叱,他甚至認為,他能自羅叱口裡聽見合理的解釋,不,應該說,只要羅叱開口,不管是怎樣的理由,他都會相信並接受。

  沒想到,羅叱卻是裂嘴一笑,旋即揮動兵器,朝他腦袋砍去。

  待他退離,兩者間保持一定距離,他才聽見羅叱用他不曾聽過的艱澀腔調,斷斷續續的回應,「你……也……是閻、浮提武將……」說到這,彷彿是嫌這樣說話太過麻煩,羅叱驀地仰首發出一連串其異音節。

  隨著他的叫聲,原本應該讓男子打趴在地方的部屬徐緩爬起。

  黑暗之中,散發妖芒的雙眼,以及不是人類該有的細長舌頭……看著眼前畫面,男子眼眸微瞇,至於羅叱與其部屬的下落,他沒有問。

  為惡者,不是羅叱,不是閻浮提武將,他只要知曉這點,就夠了!「有遺言交待嗎?」

  戰敗的武將會有怎樣的下場,這點,他心裡清楚,正因為清楚,初時的那點猶豫和不忍,全數讓他拋至腦後,想到自己方才還詢問對方遺言,他兀然發出一聲冷笑,「也罷,怎能指望畜牲懂得人話?」

  語音未歇,他已掄著那把赭紅兵器,攻向那群徒有東方部眾外貌的異物。

  隨著兵器揮動,叢叢業火驀然竄生,綻得滿目紅蓮,不過眨眼,原本為數尚多者已倒下盡半,透著墨綠色澤的濃稠液體亦順著兵器鋒刃緩緩淌下,在一片業火之中,格外顯眼,奪去多條性命的男子卻是輕然一笑,「就這點本領?」

  「就這點本領?」若有所指的微微一頓後,他倏然輕笑,笑的肆無忌憚。

  再度燃起的業火,映得滿夜通紅,饒是如此夜晚也藏不住震徹雲霄的廝殺聲。

  當大地再度恢復沉寂,那一身雪衣的男子依舊筆直站在四散的殘骸中,那身如雪皓白的裝束更是未沾塵污。

  嚴格說起來,這是場實力懸殊的爭鬥,但,身為勝者的他,彷彿對這種以強凌弱的行為不以為意,僅是將那隻體型直逼成人,樣貌似蟲、身軀佈滿眼睛與觸手,此刻不停掙扎扭動的怪蟲踩於腳下,那雙赤紅眼眸更是洩露出一絲他不慎曝露的憤怒。

  這隻異蟲是他自羅叱體內,不,該說是皮殼內拽出,映著滿屍體,與殘蟲碎沫,如何叫他不感憎怒?

  每一個人,每張面容,他何等熟悉。

  那些人曾是他的得力下屬,之所以說曾是,並不是他們的反叛棄主,而是散佈周遭的屍體,每具都開有一道裂痕,由後腦直至尾椎,好不駭人,詭異的是,這般慘景卻未出現任何血沫屑肉,就好似那些屍體早已是個空殼。

  他曾經深深信賴的部屬們,在一次任務中無故失蹤,再度出現,卻是成了這副不具血肉、靈魂的人皮容器!

  這群該死的異物,究敢這樣堂而皇之的披著東方部眾外皮,戮殺東方子民,累得這些人死後陪著他們一同名聲喪盡!思緒流轉,男子加重力道踩踏腳下那隻早已失去反擊能力,現下只能不斷掙扎的怪蟲,「就這麼讓你們死去,太便宜你們了。」
  
  扣除此時仍讓他踩在腳下的這隻害蟲,其餘的,不是讓他砍成渣沫,就是燒得丁點不剩,然而,他心底的憤怒不曾消減。

  他知曉,憑這幾隻頭腦簡單、能力低下的蟲,能不能傷害他那群優秀下屬還是個問題,更何況是剝皮取殼這種需要高度技巧的事?

  呵,一聲低笑,那肥大蟲首已讓他一刀砍下。

  本該透著作嘔腥鏽的空氣,因他飄散一股濃郁但卻淡雅深遠的迷人香氣,如燄灼紅的三千髮絲隨風輕舞,宛如綻開漫天紅蓮,當隱於白衫底頭的紅袍因動作而翻飛,恰如破開白浪彎延月華的荼蘼。

  待一切恢復平靜,道路彼端亦傳來窸窣腳步聲。

  「你來遲了。」溫潤卻又帶著幾分冷漠的嗓音再度揚起,一抹帶有些許嘲諷與冷然的弧映入眾人眼底。「『增長天』。」

  昔有傳聞,欲界分有六天,第一天中有山名「犍陀羅」,山有四頭,由四天王及其部眾各居其一,各鎮護一天下,東為「東勝身洲」,南為「南贍部洲」,西為「西牛貨洲」,北喚「北俱羅洲」。

  傳聞的真實性如何,那已是許久以前的故事,不可考證,但現在,這地方確實劃分為東南西北四部,分別交付各四大天王鎮守,而那名身穿青色軟冑,帶領部屬趕來的,正是男子口中的「南方天王.增長天」。

  本名鳩槃的增長天揚手抑止有意上前包圍對方的親衛,他先是看遍地殘藉一眼,接著,將目光移向對方那張雖是陰柔瓷白卻帶著英氣的面容,再嗅那不該於此地出現的香味,一種有些荒謬但又不知該如何提及的猜測就這麼湧上心頭。

  是的,那人所散發的香味讓鳩槃聯想到一支特別民族,「乾闥婆族」,那支部族族民,不論男女,身上都帶著一種香味,不同於胭脂花粉,也不似檀香麝華,那是無法以言語形容的味道,每人所擁有的氣息又不同。

  傳聞,「乾闥婆王」所散發的香氣似華如蜜,但又清淡深遠……

  那樣的香氣,鳩槃曾在許久前的樂祭中聞過一次,雖然和現在聞到的氣息不同,可感覺上是一樣的,尤其是那彷彿白瓷般的病態膚色,正是乾闥一族的特色,但乾闥婆族乃是奉侍帝釋天的雅樂之神,怎會出現在此?

  更何況是手持兵器……

  據說,乾闥婆王育有二子……剎那,另種推測某然浮現鳩槃腦海,於是,他試探似的開口低喚,「持國天?」然而,回應鳩槃的,不是想像中的承認或拒絕,而是對方倏地轉為冰冷的笑容,以及挾帶燄火直刺而來的赭紅兵器。

  即使閃過那直取咽喉的利器,因燄火而產生的灼熱氣息依舊撲打在鳩槃臉上,帶出一絲烈炎燒過的疼,以及髮絲焦燼的臭味,就在鳩槃再度閃過殺招時,身為攻擊者的紅髮男子終於在利刃即將吻上他頸椎時停下動作,徐緩道出像是自我介紹的話語,「再敢喚我持國天,我會毫不猶豫取下你的首級。」

  是了,雖然還不曾碰面,但鳩槃已然清楚,眼前這人,便是現任的「東方天王.持國天」。

  原因無他,關於這位持國天的事,他早有耳聞,尤其是那異於歷代持國天的外貌,以及那頭豔紅如火的長髮,更是鬧得沸沸騰騰,若非他是上任持國天與乾闥婆王所生之子,還真讓人不禁懷疑持國天是不是連妻子也管不好,就這麼讓紅杏爬了牆。

  當然,鳩槃堅決否認自己心底也曾有過這般不厚道的猜測。

  尤其是現任持國天有個常人無法理解怪癖,即是他聽聞有人喚他持國天,便會毫無猶豫的兵戎相向,哪怕那人態度如何恭敬亦是如此。

  基於以上種種,那小白臉的身份可說是呼之欲出,然,鳩槃尚來不及說些什麼,便見著自己帶來的那些下屬,恭敬喚稱一聲持國天大人後,全莫名其妙的挨了頓揍,正想為自家部屬討回公道,鳩槃赫然發現,前秒還趾高氣昂的傢伙,現下一臉肅穆的站在那些人皮空殼前。

  那是誓死效忠持國天的東方武將.閻浮提們的皮殼。

  看著他將那輕薄的人皮一張張疊放在手裡,鳩槃他們心裡頗為難受,估且不論他們名義上有著同僚情誼,私底下,他們和閻浮提武將也有些交情存在。

  就算不熟,也曾因公事而見過幾回。

  哪怕知曉,這是武將逢厄的宿命,鳩槃等人仍是不勝噓唏,就在他們想上前詢問對方,有什麼地方需要他們幫忙時,他們清楚聽見,持國天對著一具和他樣貌有幾分相似的空殼輕語。

  「莫怕,兄長帶你回去。」

  那樣的嗓音很是平靜,壓根聽不是悲或痛,就連他的神情,也尋不著一絲一毫的情緒變化,可,說完那話,他就像是許久以前安撫迷路的胞弟,伸手輕撫那張空殼的臉頰,然後在鳩槃他們眼前抱起那張人皮,頭也不回的轉身離去。

  留在原地的鳩槃眾人卻是久久不能言語。

  什麼死得其所、節哀順便,或是什麼武將本就該戰死沙場,這樣的話語,他們一句也說不出口,或者該說,當他們發現,羅叱也在其中時,他們就失去了那份平常心。

  身為外人的他們尚且如此,何況是身為羅叱兄長的持國天?

  他們只能眼睜睜看著持國天宛如安撫幼弟的輕語,看著他用那稱不上溫柔,但絕非無情的神態,將羅叱帶走。

  不需多言,誰也能夠明白,那是一種心痛至極後的麻木和冷然。

    ***  ***  ***

  焠爩,東方天王.持國天。

  羅叱的兄長……

  當他將閻浮提武將的人皮帶回領地時,原本滿懷希望,希望他能帶回好消息的族人哭紅了雙眼,不,應該說,他們心裡都很清楚,戰場之上,生死不由人,而身為武將的他們,更是過著刀口舔血的日子。

  指望征戰失利的武將平安無事,本就是件癡人說夢的事。

  他們不過是在賭那微乎其微的機會,期望心愛的人能重返家門,但他們失望了,族長帶回的,不是完整的屍首,而是叫人挖去血肉骨骸的空殼,那樣的景象,幾乎叫他們感到崩潰,可最後,他們仍是選擇接受。

  一如他們的族長,焠爩。

  嚴格來說,焠爩並不懦弱,相對的,他有著異於外貌的堅韌性情,但這回,他覺得自己膽怯了,站在門扉前許久的他,握拳的右手就這麼硬生停在半空,怎麼也沒勇氣敲下,就這樣收手、舉起,不斷重複。

  就在他無聲嘆息時,門後的人主動出聲了,「是焠爩回來了嗎?」

  門內傳來的嗓音柔若水流,又像是夜鶯啼唱的悅耳,若是單憑聲音,任誰也無法相信,嗓音的主人早已育有兩名獨當一面的優秀孩子。

  不,嚴格來說,能夠獨當一面的,僅有一人……

  「是的,母親。」眼眸微闔,焠爩已將所有思緒全數壓下,至於為何始終站於門外,不肯推門入內,全因他明瞭,自己帶回的消息,算是何等噩耗,想起母親本就帶著幾分憂鬱的面容,會染上怎樣的悲痛,他選擇隔著門扉與母親交談,「我找到羅叱了。」

  「羅叱,他……」話剛起頭,房內的人就彷彿知曉接下來的消息,將令人難以承受,再無聲響。

  若是平時,焠爩興許會順遂母親希望,不再多言,可事關羅叱,他不得不說,幾番斟酌,多番思量,最終,他仍是劃破這道死寂,「他死了。」

  至於怎麼死的,焠爩一字也沒提及。

  對於失去孩兒的母親來說,這樣的噩耗已經足夠……

  什麼矯情的安慰,或是羅叱死得光榮,這些話,對他,或是乾闥婆王來說,全部無濟於事,羅叱的死,並不會因此而改變,他們心裡的疼,也不會因此而減輕,理解母親現下需要獨處的焠爩,不作逗留的舉步離去。

  哪怕他已作好心理準備,猜到房內的母親會是何等傷痛,他仍是在轉身剎那,聽見門扉後方傳來的低泣聲,那樣悲慟又帶著一絲悽美。

  對於這種就算是哭泣,也可稱之為悅耳的低泣聲,焠爩打從心底感到憎恨。

  直到焠爩將自己和那些人皮關在殮屍的小屋裡,他彷彿還聽得見那樣的哭聲,如此鮮明而強烈,一如幼年的記憶般惱人。

  像是要沖散那股煩心感,焠爩拿著用來替代血肉的物體,小心翼翼的把它們塞進空殼,待那些空殼恢復成生前的豐潤模樣,他再以針線將那道駭人裂痕縫實。

  坦白而論,這種事情,根本用不著身為族長的焠爩來做,只是,現下他若是不找些事來做,他或許會成為最先失控的一個,為此,他獨自攬下這份耗時費力的工程。

  當十多具填滿替代物的人皮像是沉睡般躺於石台上,焠爩原先赤紅的眼眸就像是即將熄滅火燄,顯得幾分黯淡。

  為羅叱皮殼填補替代物時,焠爩的心情極其複雜,不得不說,他和羅叱生得極像,若非彼此膚色間的明顯差別,他真要以為,現在是在為自己的屍體進行修補,填充工作越是接近尾聲,他越是覺得自己的胃有些翻騰。

  一直以來,焠爩心裡清楚,他和羅叱雖是兄弟,他們外貌卻也不是如此相似,但,說他們不像,又足以讓人一眼就看出他們的關係。

  他對羅叱的感覺亦是如此矛盾而複雜。

  倘若焠爩的外貌絕大半部是來自母親,那羅叱便繼承父親的陽剛。

  這樣的差異,令焠爩一面打從心底疼愛這個較自己晚些誕生的弟弟,一面無法遏止的憎惡父親遺留在羅叱身上的影子,他就這麼在親情與憎恨間掙扎糾結,有那麼幾次,他險些抑制不住內心的衝動,差點將手裡的兵器刺向羅叱。

  羅叱,是無辜的,這點,他一直很清楚。

  可,不同於他的掙扎,羅叱從來不曾發現,他藏在心底的深濃恨意與殺意,全心全意的信任他、幫助他,可面對這樣的信任,他卻惡毒的想過,如果酷似父親的羅叱就這麼死了,他心底的怨恨會不會消散一些?

  他發自內心期盼羅叱的死亡,同時,也真心關懷和疼愛這個弟弟,但,羅叱死了,在他想出可以平衡、化解這怨恨前,如此悽慘的死去……

  「羅叱……」

  看著淪為空殼的羅叱,焠爩並沒有獲得預想中的狂喜,也不覺得感傷,他只覺得,心裡好像有一部份被挖走了,就像羅叱被挖走的血肉般,空空蕩蕩,有些的釋懷,也有些遺憾,或許,當中還參著些許的難過,只是他沒發現罷了。

  直到焠爩完成填充工作,羅叱那對空洞的眼窟窿突然令他感到一陣暈眩,不可否認,那一瞬間,他似乎看見自己的末路,如此淒慘不甘的死去,待內心再度趨於平靜,他拿起替代眼珠的貓眼石,裝入眼窟,再伸手為弟弟閉闔雙眼,讓他和其他人一樣,像是沉睡般的躺著。

  「持國天,哈,持國天……」這一刻,焠爩才發現,其實他心裡滿是懊悔。

  如果不是他這個持國天不夠盡職,羅叱他又何必扛起鎮守東方的責任,這些部屬又怎會為了維護持國天的聲譽,每天忙碌奔波?

  他們可以說是代替他死去的,他卻連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唯一能做的,就不過是死後殮屍,呵,一生為持國天的聲譽奔波勞苦,持國天卻只能以此回報,就連焠爩自己都覺得,實在是……「委屈你們了。」

  焠爩的眼淚在很久以前就已乾涸,餘下的,只有和名字截然相反的滿心霜冷,若是硬要他擠出一點淚光,反而顯得有幾分矯情。

  他們的付出,焠爩瞭然於心,但他更加明白,比起自己,羅叱更適合持國天這稱謂,這點,即使乾闥婆王不說,他也很明白,更何況,在授命儀式上,乾闥婆王眼裡的失望與不滿,他瞧得一清二楚。

  從來沒人知道,焠爩之所以不願讓人稱他為持國天,不單是因為顧及母親感受,更是一種不願意和不情願。

  在母親尋香主心裡,夠資格扛起持國天這名號的人,不是他,而是他們的父親,以及羅叱。

  焠爩依然記得,父親離去的那段時間裡,唯一能使母親心靈感到慰藉的,是羅叱,這點,焠爩不曾忘過,哪怕他繼任為持國天,母親最常和他談論的,仍是與羅叱有關的話題,母親……藉由羅叱的容顏來懷念父親,追憶那段不可能重現的過往。

  他是否曾經因此嫉妒過羅叱,焠爩並不曉得,但他知道,「乾闥婆王.尋香主」失去她最以引為傲的孩子,而他則失去了最信任的兄弟,以及願意為他赴湯蹈火的部屬。

  他們的損失太沉、太重,可兇手是誰?他一點線索也沒有。

  倏地,原先緊閉的門扉被人推開,硬生打斷焠爩的思緒,自外頭射進屋內的陽光,更是令窩在小屋裡長達數天的焠爩有些睜不開眼,好不容易,他稍稍適應光照,才隱約看見有個人沐浴在陽光之中。

  不同於焠爩似如紅蓮的紅,那人的髮是種接近血液的赤赭,不等焠爩將他看得更清楚些,對方已快步來到焠爩身旁,一手拉下焠爩用來遮蔽日光的左手,一手快速捂上焠爩雙眼,「把眼睛閉上。」

  「毗沙門,你怎麼來了?」即使雙眼遭人捂住,焠爩依舊從對方嗓音和熟悉的語調辯認出,方才闖入小屋的,正是「北方天王.多聞天」,就在他一面詢問毗沙門,一面想將對方捂住自己眼睛的手拉開時,毗沙門天帶著幾分不滿的嗓音再度揚起。

  「這麼急著想把自己搞瞎?」

  確定毗沙門短時間內不會讓他觀看景象,焠爩不由得輕笑,「你多心了。」他不想闔眼,純粹是因為只要一閉上雙眼,就彷彿可以聽見亡魂們附於耳邊控訴,錐心泣血指責著他的無能與懶散,逼得他無處可逃、無路可躲。

  只因,他心裡明白,他確實是位失格的族長。

  「羅叱的事,我很遺憾。」焠爩雖無法看見毗沙門的神情,但仍可藉由語氣判斷出,毗沙門內心的沉重,他尚來不及說些什麼,毗沙門已再度開口,「我來時,聽到你們的族人談及乾闥婆王,她似乎有些行為失妥?」

  儘管毗沙門的語氣婉轉,但焠爩仍是知道他在指些什麼,他將自己關在小屋內的日子,依稀可以聽見外頭的動靜,當然,包括他母親的哭喊。

  那天夜裡,難得踏出房門的尋香主不知何故來到小屋前,使勁敲打木門,就在焠爩準備為母親開門時,他聽見自母親嘴裡傳出的泣鳴與悲痛呼喚,那聲音悅耳而淒厲,絲毫不似平日的端莊高貴。

  「羅叱!我的羅叱……」

  「你為何不帶娘一起走?」

  「還給我!把我的羅叱還給我!」

  每一聲、每一句,都是那樣痛徹心扉,聞者莫不垂淚憐憫。

  失去摯愛的丈夫,接著痛失愛子,這樣的疼痛苦楚,哪怕是平日優雅端莊的尋香主,也難繼續維持身為一族之王的風雅體面,夜裡為愛子痛哭失聲。

  倘若,不是他一再逃避身為持國天的職責,羅叱怎麼會有今日這樣的下場?

  說羅叱是為他所殺也不為過!這樣的認知,讓焠爩早已放上門鎖的手怎麼也動不了,他僅是站在那聽著母親對羅叱的思念與悲痛。

  他不敢開門,也不能開門,他甚至不敢想像門後的母親是何模樣,他自私的不願面對,想在心裡為母親,或是為自己保留最後一絲美好,直到族人連哄帶勸的將母親帶回休憩,他才宛如全身力氣遭人抽走般跪倒在地。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焠爩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為羅叱眾人的死感到愧疚,還為自己的獨存感到罪惡,他僅是一遍遍重覆著相同話語。

  沒人知道,那聲聲呼喚就像是鞭笞在他內心最為脆弱柔軟的地方,疼得讓他幾乎無法呼吸,他不得不承認,繼承儀式上,母親眼裡的失望並非無的放矢,他和羅叱的差距,就是如此遙遠,任誰也不能改變。

  如今,羅叱因他而死。

  指不準,這一輩子,母親都不會原諒他這個害死羅叱的兇手……一想到這,焠爩笑得有些慘淡,「沒事,母親不過是一時無法接受羅叱的死。」

  不同於槃鳩,在焠爩還是焠爩,毗沙門仍是毗沙門,他們尚在無憂的少年時期,他與焠爩兄弟便是知交,這點,不曾隨著時間與身份而改變。

  既然有著如此深厚的情誼,毗沙門自然知曉,焠爩心裡想些什麼,可,身為局外人的他,著實也覺得,乾闥婆王這些年來,對羅叱確實多有偏袒,如今,再看焠爩如此自責,他終是忍不住開口,「別忘了,你也是持國天之子!」

  話一出口,毗沙門就後悔了,持國天這詞對焠爩有著怎樣的影響,他心裡清楚,果不期然,原先還仍強自鎮定的摯友,身體不自然的微微僵硬。

  心結易結,難解。

  焠爩勉強自己揚起一抹看似無謂的淺笑,「毗沙門,現在的持國天是我,我得為自己的族民負責。」說話同時,他伸手拉開毗沙門為他擋光的右手,兩人目光交集時,他看見神色複雜的毗沙門,以及毗沙門眼裡那冷然的自己。

  剎那間,焠爩覺得有些恍惚,因為遺傳到尋香主的容貌與膚色,他看起來較其他男人來的柔弱,可骨子裡,流的卻是那男人的血,他甚至不得不承認,在性格方面,他像父親許多,呵,他從不需要前任持國天的庇護,但怎麼也脫離不了他的影子。「東方天王.持國天,呵。」

  盯著焠爩好一陣子的毗沙門,原本似乎想說些什麼,最後僅是揚起一抹苦笑,「持國天……是嗎?」

  今天若是其他人以自身稱號來形容自己,毗沙門不會放在心上,但對象若換作焠爩,那又是另一回事,他比任何人都要明白,焠爩有多厭惡持國天這稱號。
 
  現在,焠爩卻像是接受這命運般,帶著一絲疲憊與無奈,讓毗沙門原本想搭在焠爩肩膀的手硬生卡在半空,畢竟他知道,會造成今天這種局,他也有部分責任,畢竟,若不是他的極力反對,或許帝釋天真會讓焠爩將持國天之職交付予羅叱繼承。

  並非他對羅叱有所不滿,正卻來說,不管是文或武、於公或私,羅叱都是萬中選一的好男兒,用來繼承持國天這職,也極其適合。

  但,憑著多年相處與直覺,毗沙門認為,焠爩唯有待在持國天這位置上,方能保有自己一席之地,否則,依乾闥婆王對羅叱的偏寵溺愛,以及時有所聞的閒言閒語,他實在難以想像,自要職退下的焠爩,究竟會是何種下場。

  說他是防患未然也好,說他是杞人憂天也罷,他,不會丟下焠爩不顧。

  如今,羅叱身亡,毗沙門不禁詢問自己,當初要讓羅叱成為持國天,是不是就能避免今日這場悲劇?依羅叱對焠爩的看重,他應當不會虧待這位兄長,他……是否真的做錯了?

  越想越覺得自己有幾分愧疚和責任的毗沙門,最後,在焠爩的目光裡收手,率先走向門口,「你已經好幾天不曾休息,你的族人很是擔心。」接著,他語氣一頓,將話題轉到其它方向,「過陣子與乾闥婆王到『善見城』吧!帝釋天老惦著。」

  至於由他和帝釋天暗中商議,導至今日局面的密談,就這麼隨著時間消逝吧!

  「嗯。」焠爩此次意外的沒有反對,他知道,這是他和乾闥婆王應該的義務。

  是了,毗沙門他們之所以鎮守四方,主要原因是為了保護在中央位置的善見城,不,或者該說,是為了居住在裡頭的最高統治者「雷帝.帝釋天」。

  扣除本身就居住在善見城的增長天,以及時常接受召見的毗沙門,各部族王有定時晉見帝釋天的義務,然而,自從上代持國天離去,乾闥婆王便不曾再踏入善見城,繼任的持國天更像是只存在於傳說一般,不曾出現在其他部族面前。

  假若,帝釋天心胸狹窄,乾闥婆王與持國天的行為,足以視為不敬,甚至是種反叛,但他選擇包容,讓羅叱代表持國天、乾闥婆王進入善見城。

  如今,羅叱死了,再也沒人能夠代表這兩人,他們,是該自己出面了,哪怕只是個形式上的問候。

  就在焠爩和毗沙門剛步出小屋,因為擔憂而等在外頭的族人,立刻上前包圍焠爩,毗沙門先是一笑,旋即朝焠爩低語,「持國,我有事得趕回『天敬城』,咱們善見城見。」語末,毗沙門不給焠爩任何同意或反對的機會,立即抽身脫離人群。
 
  坦白而論,毗沙門那聲持國,讓焠爩心底有點不舒坦,他卻明瞭,不管自己到底是喜歡或討厭,他都必需學著接受,現實已無轉圜餘地,即便是有,羅叱眾人搭上的性命,也不允許他在這節骨眼上退離。

  思緒流轉間,那身暗紅已與焠爩逐漸拉開距離,焠爩無法否認,對於毗沙門的登門造訪,他其實深感動容。

  與他這名身在其職卻尸位素餐的持國天不同,毗沙門不單深得帝釋天信任,更是負責鎮守「可畏」、「天敬」、「眾歸」三大城,同時得維持「伽毘延頭苑」與「那鄰尼池」間的平靜。

  如此忙碌的毗沙門卻願意為他們一族而放下手邊工作趕來慰問、關心,若是他再繼續逃避,豈不是變相加重毗沙門的負擔?焠爩深深望向再也看不著暗紅身影的前方一眼,接著才深深吸了口氣,對著身後的族眾開口。

  「讓精通調養之道的醫者前往探視乾闥婆王。」待他收回視線,眼中曾有的一絲複雜已消逝無蹤,「羅叱喪期之後,務必使其身強體健,足以面見雷帝。」

  「東方部族……現在,需要雷帝的支持。」

  是了,他不再是那個只需要顧及自己的焠爩,而是統領東方部眾的東方天王.持國天,失去羅叱後,他,必需重新為自個的部族爭取帝釋天的諒解與喜愛。

  << 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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