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熇兵燹,當前武林最惡名昭彰的刀者,相傳,凡是炎熇過境,寸草不留,餘下,僅有灘灘黑燼、叢叢燄火,一個以屠村、縱火為樂的異端人物。

  當然,他擁有這般自負、狂傲的本錢,不管是為親友復仇、收錢取命,或是想藉由打倒他來揚名的刀者劍客,全都死在他那把炎熇刀下,乾脆俐落,不留半點猶豫與活口,他是真正生活在修羅場中的修羅。

  傳聞,他曾因一時興起,留下一名喚天忌的稚兒,做為日後相殺的樂趣,傳聞,他一手挖去天忌雙眼。

  太多太多關於他的傳聞在江湖中流傳。

  一想到,我的對手是這般棘手的人物,我便感到一陣欣喜,我已經不知道多少年,不曾遇過與我旗鼓相當的對手,說到這,也許,我該感謝鄒縱天那老頭……隱身暗處的我,心裡不禁浮現這樣的念頭。

  對許多江湖人來說,扣除爭權奪勢、名聲財物,最熱衷的,莫過於和強者交手,那種生死交界所帶來的痛快,會是何等的淋漓盡致?

  數日來的跟蹤、暗查,我幾乎可以確定,那名身著豔紅內襯、皓白長袍,面戴白玉血紋面具,腰繫配刀散發著攝人氣息的男人,便是傳聞中的炎熇兵燹,鄒縱天托我殺除的目標,唯一讓我感到疑惑的,是炎熇兵燹已接連數日佇立於飄搖霪雨中,這和傳言裡的不輕近水有著嚴重不符。

  就在我心裡納悶,自己是否搞錯對象時,佇立遠處的炎熇兵燹倏地抬頭望向灰濛天空,「你究竟在哪?」疑似在此等人的他,在這一瞬間,讓原本乖張狂傲的身影染上一絲失落,透著讓人難以忘懷的孤單寂寥。

  接著,他伸手接住不斷飄落的雨絲,動作輕柔的讓人無法相信,他即是那名殺人如麻,毫不懂得心軟的炎熇兵燹,「無端飲卻相思水,不信相思想殺人……你以前,總將這話掛在嘴邊,當時,我只覺得不以為然,如今,我終於明白……相思如何殺人。」

  「咯咯咯咯,相思殺人……」那人,笑得狂狷高傲,那笑,恣意昂揚,但他語氣裡的惆悵、寂寞,怎麼也無法掩去,就這樣融入細雨裡,一陣一陣。

  我不明白,怎樣的人,能讓他如此思迷,不明白怎樣的情,讓他如此掙扎,但我知道,那句不信相思想殺人,深深撞入我心裡,敲得我靈魂一陣揪疼和心酸。

  沒人能替我解謎,我不能,炎熇兵燹也不能,我只能靜靜聽著他獨白,「如果,能把這思念傳遞給遠方的你,那怕是殺人的相思,兵燹也不在乎。」但,不知怎麼搞的,這番深切的自白,聽在我耳中竟是如此刺耳。

  儘管我並不清楚,炎熇兵燹說的是誰,他與那人間又有著何種瓜葛,但我心裡卻有個聲音告訴我,不該如此,也不能如此,於是,原本還有些猶豫的我,徐緩取出血飄紅,「受人之託,忠人之事。」

  我心裡清楚,在今天之前,我的確是為鄒縱天所託而來,但現在,這句話,不過是個謊言,一個用來掩飾我心裡不該存在之意念的藉口。

  我,半花容,要以我的劍,斬斷這不該存在的連結,但,斬得是什麼連結,其實我自個也不清楚,一切,不過是我的自以為是罷了……思考同時,我已運氣於劍,憑空揮斬,只見劍氣延著地表朝著炎熇兵燹急馳而去。

  照理來說,這示警之用,與戰帖無異的招式,對炎熇兵燹,應當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問題,可他,卻直到劍氣逼近才有所動作,他先是連退數尺,在發覺劍氣不曾消減後,才以一記優雅的躍身,躲開那記劍氣。

  這意外的發展,令我感到相當失望,我心目中的對手,是那名叱吒武林、刀法詭譎的炎熇兵燹,但他現在是什麼樣?

  一個失魂落魄的尋常男人!我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為敵手喪志不滿,或是為其他緣故不滿,我只知道,這種程度的對手,用不著使出真正本領,於是,我在氣憤之下,毫無章法的連揮數劍,要他就這麼死在劍氣之下,也只能說,他不過如此!

  也許是我那幾招將炎熇兵燹打醒,伴隨他一聲冷哼,那把灼灼妖華的炎熇妖刀於半空劃出數到銀弧,輕易打散那威力不見得驚人,但數量卻多的駭人的劍氣,「如此單調枯燥的劍招,也想報仇?換做是我,就找顆岩石一頭撞死。」

  「說的也是,是我失禮了。」是的,這才是我所冀望的對手,倘若他一直消沉,我反而沒有出有的意願,我是天,高高在上的天,所以,我的對手,也得是人中之龍才行,他必須是個足以和我較量的勁敵!

  殊知,在我步出隱身處,正式與他接觸的那刻,我清楚自他眼裡,看見一抹不該出現的驚愕,「是你!」

  我對炎熇兵燹的反應是有那麼點納悶,但轉念在想,就算我退隱江湖許久,但也曾是名響一時,更何況,是個眾人早已公認的死人,想著想著,我不禁輕笑,「炎熇兵燹,拿出本領,免得黃泉路上徒留遺恨。」

  「你知道,這句話的意思嗎?」不知為何,炎熇兵燹在說這話時,神情凝重,就好似他在思考,這究竟是不是一個不入流的笑話,而他,是否該給予一笑?

  或許,這個名滿天下的刀者認為,半花容不過是個過時劍客,沒資格與他對峙,也可能,苔認為半花容已步至終時,再多比試也無濟於事,但我會讓他知道,半花容依舊是那令人膽寒的半花容!「生死憑本事,怨不得人。」

  即使我已挑明來意,毫不掩飾的表現敵意,炎熇兵燹依舊沒有動手的打算,這讓我不禁問自己,我,是否誤將他人錯當炎熇?也許,這人不過是個崇拜炎熇的狂熱者,就好比當初崇拜晏君臨的染飛煙,以模仿為樂。

  也許……也許……太多的也許在我腦海閃過,我看不清那人面具底下的神情,但我卻知曉,自己是想避開這一戰,我在與強者過招和退避的念頭間掙扎,像是一柄即將鑄造的利劍,不是功成身退,就是功敗垂成。

  是了,對半花容來說,最重要的,到底是什麼?至今,我始終不懂,是名利,還是權勢,又或者,只是一張憑實力才能保存的面子?

  每當我像是要抓住些什麼時,便會再度掉入這無限迴轉的循環裡,所以,我退不得,再看那仍舊不願出手的炎熇兵燹一眼,我主動掄劍急襲,「生死不怨!」

  生死不怨,這樣的話語,彷彿我在許久以前,也曾這麼對人說過,但究竟是發生在何時、何處,對手又該是誰,記憶裡只餘一片模糊,然而,我的對手也同我一樣走神,就這麼幾招交手間,他戴著白玉面具已被我打下,露出隱藏其下的面容。

    ***  ***  ***

  在我看見他的容貌前,我曾在心裡惡意的猜想,炎熇兵燹,也許是個奇貌不揚的刀者,所以才會以面具掩蓋面容,而那看似瘋狂無序的屠殺樂趣,不過是他藉以平衡自己心態的行為。

  直到白玉面具剝落的那一刻,我不得不承認,炎熇兵燹有其自豪、自戀的本錢,上天給予他太多恩寵,精湛的刀法、驚人的天賦,以及,那張臉……「想不到,你長得相當俊俏啊!」說話同時,我拾起白玉面具把玩。

  照理來說,面具自那樣的高度摔下,不破也該有所裂痕,但它,依舊完美無瑕,不是普通白玉所能擁有的堅硬,同時,每一個細節都雕工細緻,製造者的用心與專注一覽無遺,「何必用它掩飾你那俊秀容顏?」

  「將面具給我。」這一瞬間,我們不像是敵人,反倒像是在說著什麼尋常話語的友人,而炎熇兵燹的語調,聽似平穩,但裡頭卻透著壓抑的怒火。

  對於將死之人,我是有意義完成他的心願,更何況,那面具對我本就無太大用途,還給他也無不可,但,一想到那面具製作者,或許是他所珍惜重視的人,甚至可能是個女人時,我心裡就有那麼點的不痛快。

  是了,炎熇兵燹還有個人可以在乎,而我半花容還有些什麼?「你很重視這東西吧?」說話同時,我惡意的將面具自右手拋至左手,在看見炎熇兵燹神情不變,但眼神已轉為慍暗時,我心底輕笑,「想要回?可以,憑實力!」

  我知道,自己刻意刁難炎熇兵燹的原因,僅出自於一股嫉妒。

  我嫉妒他尚有個人守於身後噓寒問暖,期盼他的歸返,嫉妒他尚有個地方可以回去,而我,半花容,早已一無所有,即便東山再起,也不復從前,所以,我才會如此刻意,「若是你沒本事,這東西就隨我處理。」

  果不期然,炎熇兵燹的神情倏然轉沉,語調更是冰冷至極,「你,自找死路。」

  呵,這些年來,多少來對半花容說過這話,可,從來沒人能夠將它實現,今日,炎熇兵燹亦是如此。我將面具收於懷中,左手輕然撫過雨飄紅劍身,「很好,就讓半花容見識,你的能為吧!」

  出鞘的寒劍、妖刀,不見血便不停歇。

  可身為主戰者的我們,僅是不發一語的盯著對方,我甚至可以從炎熇兵燹眼裡看見一抹複雜,是否,他就同我一般,不願出手?是否,沒了這白玉面具為籌碼,我們誰也不會認真?是否……呵,再多的是否,也改變不了我們對峙的事實。

  真是難看啊!明是生死相搏,但他卻放棄在我躊躇時出手的機會,我亦不願真正動手,要傳出去,有誰會相信,兩個殺人無數的魔頭,居然也有進退兩難的時候?

  直到天色漸晚,我們依舊佇立原地,若是不知情的人看見,或許會以為,我們都在靜待對方露出破綻,但很遺憾,我們沒有,我們只是望著,在躊躇與掙扎間徘徊,我們,誰也不想對上對方,但卻無路可退。

  是的,無路可退。

  我的承諾,他的狂傲,交織成今日無法挽回的局面,這點,自炎熇兵燹那雙深邃碧藍的眼眸就可知曉,是我們高傲的將自己逼絕,逼得無法示弱,斬斷一切退路。

  愈加狂嘯的晚風,透著刺骨冰寒,然而,我們就像早已麻木般,不,我們等的,僅是一個契機,一個催促我們刀戎相向的開端。

  倏地,一聲悽厲狼嚎劃破寂寥的夜空,那即是催促我們動手的聲響。

  是了,無論我們是基於怎樣的心態,最終,仍是無奈。只見我們彼此對望一眼,就像是在對這般不為我們所導的情況感到訕笑般,勾勒出一抹微弧,接著,早已上手的兵刃彷彿脫韁野馬,再也不受限制。

  不需要任何言語,我們的爭鬥再也無人可阻。

  我懂,他也懂,然而,仔這場生死交關的決鬥裡,誰也沒有分心的立場,更沒有保留實力的餘地,我和他,終究只能留下一人。

  試探性的比劃結束,緊接著,便是我們的真功夫,只見炎熇兵燹先是微退半步,再以驚人的爆發力急襲而來,「炎弒!」同一時間,憑空驟生的燄火,搭配刀招攻來,若非親眼所見,我絕對無法相信,那變化多端的詭異刀法,竟是出自年輕的他之手。

  他,確實已站在刀者頂端,倘若,天下第一人尚未傾滅,我必會為拉攏他而不計代價,可惜,我們相逢的太晚……一直在觀察炎熇兵燹刀法的我,猛然舉起配劍迎擊,「霪雨孤零身!」

  水能滅火,雨,正是水的一種!

    ***  ***  ***

  由夜晚至清晨,再由白天至黃昏,我和炎熇兵燹不知已交手幾個晝夜,雖是小傷不斷,可卻沒人遭受嚴重創傷,這不知該算是巧合,或是,我們都在無意間,蓄意避開會令對方喪命的地方?但不可否認的是,炎熇兵燹,確實是名令人感到興奮的對手。

  想著想著,我不覺揚起一抹滿足的笑容,有多少年不曾遇過如此厲害的對手了?同時,我亦自炎熇眼裡,看出他對我的激賞。

  如果我與他不是以此種形象交識,也許,我們能成為最好的知交吧!想著想著,我也對這場爭鬥變得無比認真、專注,既然我們成不了朋友,那麼,全力以赴,便是我對他表示欣賞和回應的方式!

  兇殘霸氣又變化詭譎的妖刀訣,以及我那自創的陰柔劍法,兩者交手,看似相生又似相剋,但又精采的像是兩部殘缺招式,今日終於融為一體般完美。

  刀劍交錯間,蹦出無數火花,我倆也從最先的破除對方招式,演變成牽制對方招法,再以拳腳功夫分勝負,就在兩掌相擊的同時,亦是內力的較勁。

  頓時,飛砂走石,四周景象皆因內力的較勁而淪為一片黃沙。

  但,在出掌與炎熇對招時,我心裡是訝異的,因為這種霸氣的掌法,從來不在我所學範圍,我到底是在何時學會,為何我仍是沒有半點印象?縱使我內心充滿疑問,卻也不曾忽略炎熇眼中一閃而過的訝異與憤怒、瞭解,就好似,他比我更加清楚,這套掌法出自何方。

  面對炎熇越顯凶狠的掌路,我卻開始有些內力不繼之感,無奈之下,我只得盡最大力量,一掌逼退炎熇,再迴旋劍身,以劍化為一道堅固的盾牌,試圖為自己保留一絲優勢。

  殊知,炎熇像是殺紅眼般,再度索命而來。「紅蓮妖火。」

  儘管知曉,內力漸失的我不該戀戰,可骨子裡的驕傲卻讓我作家最為愚昧的決定,那就是掄劍硬接這夾帶滅天之炎的刀法,「胭脂淚!」然而,結果就如同預料般,我,敵不過炎熇傾盡全力的一擊,不過眨眼,我已踉蹌微退,口吐鮮紅。

  為何我的內力會突然消散?我心裡疑問剛起,炎熇已再度出手,此招威力更勝方才的紅蓮妖火,若說是索命極招也不為過,「日毀星沉!」

  剎那間,直逼白晝的光亮照著我幾乎睜不開眼,深知此招將是關鍵的我,在這臨危之際,亦無從選擇,只得閉眼應對,同時祭出禁招以求自保,「秋瑩揚波……水如煙!」

  我不知道,在這惡劣的情況下,我能將秋瑩揚波水如煙發揮幾成,也不曉得,是否有法自兵燹極招下活命,但我清楚,就算我無法活下,也有機會反噬,如此一來,黃泉路上有他陪伴,我不會感到孤單,也算是了卻對鄒縱天的承諾。

  就在此時,我突然聽見一個聲音,那聲音斷斷續續、輕柔飄忽,但卻依稀可以聽聞,那聲音在說些什麼,「……兵燹……兵……燹……」

  什麼!是誰以如此悲傷的語氣在呼喚炎熇?不等我弄清是怎麼回事,那聲音再度揚起。

  「半花容不願傷你,將命在此奉還,算是了卻你的救命之恩。」

  到底怎麼回事,是誰在此裝神弄鬼?莫非是炎熇的幫手暗中作亂?可下秒,那聲音竟像要穿透我腦海般,變得幾分尖銳,「癡兒!妳不願想起瀟瀟,難道連熒雨樓內,兵燹為你所做之事也不願想起!」

  猶如水缸破裂般的直接而無無預警,那段與兵燹在熒雨樓內的生活點低,彷彿浪潮般急湧而來,「炎……熇……兵燹?兵燹!」為何我會現在才想起兵燹!「危險!」疑問之餘,我連忙劍鋒一轉,深怕自己會誤傷到他。

  就在我為兵燹的安危鬆口氣時,我才赫然發覺,炎熇刀已殺到眼前,「不妙!」在這種距離下,我無法迴避!當我腦中泛起這念頭時,冰冷的刀身已深深沒入我的胸腔。

  滿天飛散的火紅,似如豔紅的牡丹花辦。

  炎熇刀熾燄燃燼的灰燼隨著風飄向遙遠天際,不知何時探頭的金烏將天邊雲彩染為令人沉醉的淺橘色,亦宣告我與他之間的惡鬥終止。

  << 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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