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裡,依稀可以聽見吵雜的聲響,縱使我有心起身觀看,無奈力不從心,我想,八成是那名喚鄒縱天的老傢伙在做些什麼,但……我才剛對這事有所思索,便覺得疲憊異常,不一會兒,一股濃濃睡意已朝我襲來。

  再也抵不住睡意和疲累的我,就這麼沉入夢鄉,那在裡,我只感到安祥,如此的寧靜,如此的平和,就彷彿世間再無任何紛擾,美好的讓我想就此長眠。

  『為什麼喝下那碗藥?』然而,不知自何方傳至的嗓音,似近忽遠,就像是附在耳際說話,但又讓人抓摸不到行蹤,輕柔如風,話語裡頭包含著一絲絲的無奈與熟悉,以及淡淡的悲傷和憤怒。

  是誰呢?到底是誰附在我耳際說話?我,究竟是醒著,還是正在作夢呢?

  那人沒有為我解惑,只是發出一聲長嘆,『捨棄雨,捨棄半花容,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不等我去思考話裡含義,那人再度輕言,『忘卻一切,是最終的逃避,而你,不過是重蹈當年的悲劇。』

  那嗓音既溫柔又悲痛,每一句、每一字都像是驚雷般,震得我不能自己,同時,也悄然開啟我隱藏在記憶最深處的一切。

  為天為雨,滅風覆雲,我至今無法忘懷的執著,我不計代價的謀動,以及自蓋天靈時的勇氣和決心,一切的一切,都是這般鮮明強烈,就彷彿是刻劃在靈魂裡,灼熱刺痛的讓我幾乎發狂,但我,只能回想再回想。

  呵,是醒或夢,我想,其實沒有太大的差異。

  半花容所做之事,只能後悔,也沒有後悔的餘地,這像極我的性情,如此偏激瘋狂,在朝崩壞奔去的同時,親手斬斷所有退路,只為瞬間的痛快。

  我用滿手的鮮血換來短暫安寧,再以一生癡狂換來徹底死絕。

  這,就是曾經傾覆天下的半花容,令大愚眾人忌諱又折服的天,如此明瞭,這般顛狂,不帶一絲躊躇和質疑,就像是奔馳在業火中的猛獸,燬滅自身的同時,也燃燼周遭一切。

  沒有人知曉,在天狂妄自信的神情底下,掩著一湖死寂的心水,而在那水裡頭,睡著名叫半花容的人,既是高傲,又是孤獨。

  我傾注所有的心思,佈下一層層陰謀詭計,然後在即將終結的剎那,一手打翻既定的棋局,重新引出一條新路,最後,再將所有人都導入名為死亡的胡同。

  一如我當初在無夢樓上輕笑時的心語,同葬深淵。

  那麼,我滿足了嗎?

  不曾滿足,至少,在白如霜出現後,我便不曾覺得滿足,我心裡好似有個無法填平的深坑,即使放再多東西,也無法止住那絲饑渴。

  我一直都很清楚,那坑至今不曾消失,它只是短暫的平坦,等待下次開啟的契機來臨,可我,仍是毫無躊躇的踏上這路,呵,莫說是鄒縱天的設計,哪怕早已功體全失,多年來爾虞我詐所造就的心神,豈是如此簡單就能憾動?

  半花容,只是在圖一個痛快,一個非生即死的痛快。

  『一份執著,一分悔恨,半花容,你,究竟要傷人自傷到何種程度才肯罷休?』

  呵,傷人自傷?或許真是如此吧!但,有何不可?

  即使現在打住,暴風君也不會回來了,當他在我懷裡,靜靜嚥下最後一口氣時,半花容就已沒了退路,這是我早已算到的局面,只是當它真的發生,那樣的疼痛、衝擊,遠遠超過我最初的預想。

  為自己,也為暴風君,我不能停在這裡。

  『你會再一次感到後悔。』那人再度發出輕嘆,昔日過往,猶如走馬燈般再次重現。

  雲門八采、南北風闕、天下第一人,還有……三十六雨,即使知曉,一切早已成為不可挽回的過去,我仍是有所感慨,為什麼,原本懷帶異謀的半花容會與他們交心結義?又是為什麼,我會殺紅了眼,再也不顧舊日情誼?

  答案,我知道的。

  當瀟瀟孤僻的身影再度浮現腦海,我內心又是一陣揪痛。

  呵,終究是多情換無情啊!

  不過眨眼,一道狂傲邪妄的白影,瞬間取代瀟瀟原有的位置……

  兵燹!當我認出那俊逸身影屬於何人時,我倏然想起,對於我的不告而別,兵燹此刻必是憤急交織吧!

  『你後悔了。』

  不,無悔,兵燹或許會對半花容的再度離去有所不悅,但也僅止於此,對他來說,半花容就像是他的影子,相似,但卻不是如此重要,丟了或許遺憾,但,也就只是遺憾,不會再有更多反應。

  就在我為此作出結論時,那人陷入漫長沉默,一直到我覺得自己更加疲倦,就連思考都要停止時,那人再度開口,『癡兒啊癡兒,至今,你仍舊不懂。』那聲音滿是無奈與感慨,就好似對半花容的一切同感身受。

  『你所遺忘的,不單是過往,更是最珍貴的回憶啊!』

  當我以為,這一切不過是鄒縱天那老傢伙的把戲時,那人輕聲低語,『你錯了。』

  再藥效發揮至最強時,我再也抵不住睡意,完全沉向更深的夢裡,在我意識尚明時,我隱約聽見那人最後的自語獨白。

  『癡兒,你怎麼就不懂,我即是你的道理?』倏地,那人發出幾聲輕笑,惆悵、絕望,『不在意,不後悔?呵,假話,全是假話!』

  『要真的那番堅強無謂,又怎會尋尋覓覓、魂牽夢縈?』話語至此,那自稱是我的人,語氣猛然轉變,『如果遺忘便能獲得解脫,何嘗不可?只是……』

  『半花容欠你頗多啊!』

    ***  ***  ***

  規律徐緩的滴水聲,不斷傳入耳際,擾得我有些無法忍受。

  僅管早已決定,不理會那使人煩躁的滴水聲,但它卻愈發清晰,吵得讓我無法好好休憩,這讓自從闖蕩江湖,便不曾一日好眠的我深感慍怒。

  難得今日沒有上門找碴的麻煩,怎麼還是不能好好睡個一場?唔!我這想法剛起,頭倏地一陣疼痛,就好似有什麼東西在腦海裡劇烈掙扎,企圖衝出這束縛它自由的頭骨般,疼得讓人覺得難受、煎熬。

  當我再也無法忍受那刺耳噪音和劇烈疼痛而睜開雙眼,映入我眼底的,不是我所熟悉的景氣,而是陰暗森冷的洞穴。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就在我思考自己因何會在此地時,尖銳刺耳的蒼老男音劃破洞穴的寧靜,「嘿嘿嘿嘿….你終於醒了。」不等我有所回應,那刺耳聲響再度揚起,「我發現你時,你受傷沉重,我還以為你沒救了。」

  在聲音的主人現姿時,我不由得微愣,鄒縱天……接著,我心裡浮現更大的疑問,為何我會知道這人的名字?是在許久前,曾經見過嗎?我怎會半絲印象都沒有?「這樣說來,是你為我療傷?」不知怎麼的,我想不起先前的經歷,又或者該說,我僅有的記憶支離破碎,拼不出全貌,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唯一記得的,便是我臨死前的狂笑,「多此一舉。」

  是的,多此一舉,那時的我,為誰所傷,因何而笑,我已記不得,但我知道,半花容無所畏懼,即便是死,也不過如此,然,此人的多事,反倒令我欠下厭煩的人情債,「說吧!你有什麼仇家,半花容為你鏟除,或是有什麼事情,直說無妨。」

  縱使一切非我所願,我也不大樂意,但,這人既有恩於我,我便得償這人情債。

  殊知,對方聞言竟發出一陣刺耳低笑,「嘿嘿嘿嘿,仇家……仇家!」倏地,他目光閃過一絲怨毒和憎恨,緊接著,他又發出詭異低笑,笑聲裡透著複雜情感,「殺掉掉那名毀我容貌,讓我變得不人不鬼,逼得我不得不避居此地的可惡刀者!」

  「殺!殺!殺!殺!殺!嘿嘿嘿。」語末,他又像是想起些什麼的兀自低笑。

  雖然我對他的說詞頗感懷疑,但裡頭內幕為何,我也無意計較,對我來說,對方到底是黑是白,與我而言,並無太大不同,「說詳細。」

  「刀者名喚炎熇兵燹,其人狂傲不羈,面帶白玉血紋面具,手持炎熇魔刀。」

  炎熇……兵燹……為何這名字讓我感到如此熟悉?難道,我和這人曾經有所淵源?不!不可能,當初為建立天下第一人,凡屬成名劍客刀者,甚至是術者醫士,我全都有所瞭解,斷不可能遺漏此人。

  那麼,他到底是誰?難道,是我所不知曉的隱刀俠士?

  也罷,不管他是什麼人,終究將成為半花容腳下眾多骸骨之一,不需費心思量。「你的心願,半花容會為你達成。」就在我起身,拿起靠放在旁側岩石上的配劍──雨飄紅時,鄒縱天倏然開口。

  「你要離開?你大傷初癒,尚需要靜養。」

  哼,我當然知道自己需要調養休憩,但不知為何,一想到得與鄒縱天朝夕共處,我便深感反感,甚至達到,寧可抱傷出戰,也不在此逗留的程度。「沒有人能決定天的去留,只有天可以。」

  「即使是你,也束縛不了天。」

  「嘿嘿嘿嘿,狂傲自大的半花容。」鄒縱天不以為意的低笑,笑裡有著幾分輕蔑,以及嘲諷,就好似他比我更加瞭解一切。

  坦白而論,我並不喜歡那樣的感覺,但我仍是看在他曾救我一命的份上,壓上心頭不悅,「相當的實力,建立相當的自信,如此簡單的道理,你不明白?」

  可惜,鄒縱天並不瞭解我的想法,「嘿嘿嘿嘿,武學浩瀚,你能永遠立足於不敗之地嗎?」

  「當然。」是的,半花容不會敗,也不能敗……就在我舉步想離開此處時,那迴盪不絕的笑聲,讓我打住腳步,我轉頭對鄒縱天揚起一抹淡笑,「你知道,我討厭你哪點嗎?」

  鄒縱天彷彿沒想過,我會問他這個問題般,倏地呆愣,就在這一瞬間,我已將出鞘的雨飄紅架在他脖頸,雖然速度不如平時,但就現下來說,也已夠讓人無法閃躲,「就是你那讓人作嘔的笑聲。」

  「不愧是天。」這瞬間,我從鄒縱天眼中看到一抹驚豔。

  「這句話將是你人生的終點。」是的,沒有足夠實力的人,沒資格自詡為天。思緒至此,我已噙著一抹冷笑,順著手勁斬下鄒縱天首級。

  對我來說,鄒縱天即使有恩於我,在我答應為他辦事的那刻起,我們間就只剩利益交換,再不半絲恩惠可言,殺他,不過是順遂我的心意,並不違及我的回報,更何況,「死,不過是另一種開始。」

  「想到未來,我無須忍受你那猶如烏鴉啼叫的刺耳笑聲,相信我今晚能安然入睡。」接著,我揚起今日最為誠摯的笑容,「安心上路吧!半花容答應你的事,一定會替你做到。」

    ***  ***  ***

  自從離開鄒縱天那陰森暗沉的住所,我便一直作著相同的夢。

  夢裡,總有兩道俊傲不羈的孤單身影,不斷的交錯更替,一白、一紫,明明無法看清他們容貌,但我卻清楚知曉,那兩人擁有截然不同的性格、作風。

  就這麼日復一日、夜復一夜,不管是短暫休眠,會是入夢沉睡,他們總是佔據我所有的夢,次數多到,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已夢過他們幾回,如此鮮明,如此模糊,但也如此難忘。

  在他們身影出現的那瞬間,就連身處夢境的我,都會覺得心臟一陣揪疼,若非如此,我早該調養結束,又怎會拖延至今日?

  一想到夢裡情況,我便深感荒謬與不可思議。

  我,半花容,不單是為同性感到痛心,還是為兩個只存在於夢境裡的人難受?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呵,半花容向來不是多情之人,說是薄情也不為過,就連晏君臨死時,我都不曾感到一絲悲傷,這樣無情的我,怎會因他人而影響心緒?想著想著,伸手輕掬清澈湖水的我,倏地看見自己的水中倒影。

  現下的我,披著一頭混雜紅絲的黑髮,一身暗色戰袍,這是我被眾人奉為天時的裝扮,同時,也是我步行江湖的裝束,多年如一,不曾變更,但,為何我近日總覺得這身穿著,感覺有些的陌生,就好似我在許久前,便已褪下這身戰袍。

  是否,在那支離破碎的記憶當中,我遺漏了什麼不該忘卻的事?

  然而,這疑問也僅能到此為止,只要我就這問題多作思考、推算,接踵而來的,便讓連我都無法招架的劇烈頭疼,久了,我也無意再去思索,我到底遺忘些什麼,因為,我知道,即使沒有頭疼的問題,在我內心深處,總有地方希望自己一輩子都別去碰觸那塵封的回憶。

  很是複雜矛盾的心情,但卻無可奈何。

  抬首間,我不得不承認,這兒山煙裊裊,湖清人靜,是個適合退隱的好地方,接著,我想到早已亡故的君臨。

  『你當真不願與我退隱山林?』在君臨在進入天下第一人不久,她便一臉殷切的要求我與她共退山林,不再過問武林恩怨。

  可那時的我,放不下天下第一人,捨不了大半心血,於是,君臨在無奈之下,繼續留在天下第一人,甚至,為我的野心,她拋棄昔日的自己,成為天下第一人中的第三把交倚,死死為我守住地的位置。

  那時,她是怎麼對我說的?

  『如果你是天,那我就是地。』

  『如果你想殺人,我會化為你手中的利劍,為你除去一切障礙。』

  耳邊猶記她當時的話語,像她這般性情貞烈的女子,卻為我一人而不惜改變自己,改變一切,但她終究避不過化為塵土的悲慘宿命……

  君臨啊!在妳死後的現在,我已對爭權奪勢感到厭煩,妳,是否為為這遲來的奇蹟感到欣喜?這樣的感慨持續不了多久,我又不由自主開始思考,那段期間內,我到底做過些什麼?我的動機和目的又是什麼?以及,君臨為何為無故身亡,天下第一人又是如何崩解?

  我,又是因何身負重創?

  果不期然,思索這些再度引起一陣劇疼,我便乾脆放棄這些無助現況的問題,隨手拿起擺放在身旁的雨飄紅,既是隨性又是不失風雅的揮舞,同時,吟唱一首我不知造於何時的詩歌。「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望霪雨,聞樓風,秋瑩揚波水如煙。」迴身、輕撥、連挑、刺擊、揮斬、劈,每個動作我都熟悉至極,但為何,我總認為,這首醉顛狂賦似乎是我在許久前,為附應某人才寫的,那人,應該是誰,現下,又在何處?

  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待我舞完一曲,我才自那憑空驟生的惆悵裡回神,「原來,平凡也是一種幸福。」只可惜我體悟的太晚,也太遲,是否,我是因為羨慕那人的與世無爭,才寫出這首足以和他共匹的詩歌?又或者,我只是因為不甘居於人下,在競爭心作祟下,寫出這詩歌?

  不管是哪種結果,天,只能永遠是天……

  這點,打從很久以前就已註定,誰也無法改變,即使是我,也無能變更。我輕撫雨飄紅寒亮的劍身,說著不知是給自己,或是無意義的話語,「活著,就避不過人情。」

  「承諾,便是承諾。」沒錯,是該兌現對鄒縱天的承諾了,哪怕他已是名亡者,天說過的話,依然得算數才行。在我臨走之前,我特意回頭再看周邊一眼,我知道,這地方很美,但不會是我長久的落腳處,我只能繼續往下走。

  哪怕在我心裡,有個念頭抗拒著和那名刀者交鋒……

  << 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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