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不曾想過,在曇華那復古店舖後頭有個佔地驚人的庭園,靠近人工湖泊上頭以數根方型木柱支援上頭的典雅茶室,通往茶室的路途鋪有色擇溫潤的細石,明是刻意修剪而成的庭園樹,竟成功營造出幽林小徑的細緻風情。

  獨自漫步於此的沙華,彷彿早已對這種足以引起世人讚嘆的庭園設計麻木,一路上,她的目光都是如此平波無瀾,就連平日的一絲嘲諷都不存在。

  進入茶室後,會發現裡頭尚分為室中室。

  雖然內室掛有出自名家之手的山水字畫或是名聞古玩界的青磁花瓶與古玩,但沙華連看都不看一眼,兀自往茶室深處走。

  最終,沙華在一間和式風格的茶室前停下,停駐數秒,她終於伸手拉開那扇拉門,裡頭同樣掛有名家字畫,更是綴有高雅插花,整體感覺相當寂靜脫俗,宛如身處此處,便能教自己與塵世紛擾完全隔絕。

  進入內室的沙華並未急著入座,反倒是佇立於一幅薄樣之前,那本來是日本一種質地較厚,專門用來書寫情詩的高檔紙材,但在沙華面前那幅薄樣,不僅題有出自赤染衛門的和歌作品,尚繪有一名手持曼珠沙華的仕女背影側顏。

  「錦褥暖衾夢應好,冰輪西落空待君。」輕緩唸出那句和歌的沙華,眼神在此刻顯得有些矇矓,她是知道那和歌意思的,一名以為思慕對象會前來夜會的癡心人,即使已鋪好床舖也猶豫著不敢安寢,癡心的等待著對方而徹夜不眠,直至月兒西沉,但……那畫下這幅畫,題下這首和歌的人……

  就在沙華沉浸在自己思緒時,通往水屋的拉門被人輕緩拉開,注意力因而被人拉回的沙華,雖然知曉此刻不該和身為茶室亭主的主人對話,但她仍是開口打破這份寧靜。「好久不曾看你作這裝扮,真叫人感到不習慣。」

  順著視線望去,那席座主位者果真是身為地主的曇華,只見他難得褪下那套黑底金紋的唐裝,改穿日式正規黑色和服。

  可原本該入坐主客席的沙華又再此時打破應當遵守的規則,「讓我來吧!」說話同時,她也沒管曇華是否同意,便兀自朝主位走去,而曇華有僅是噙著笑容由主位移至客席。

  端坐主位的沙華,分作三次將水指、茶碗、茶筅、茶杓、柄杓、蓋置等茶道用具自準備室取出,並放於點前席前,再向由主人轉為客席的曇華行禮後,沙華便按照規定的方式褶疊袱紗,擦拭茶具。

  等將茶具一番清洗、溫暖後,沙華再次朝曇華行禮,然後正式沏茶。

  在沉靜的氣氛中,沙華以茶杓自棗內取出一杓半的抹茶,然後緩緩將熱水注入茶碗,最後用茶筅將抹茶與熱水充分攪拌混合。

  若以正規的日式茶道來看,沙華與曇華的行為相當失禮不當,尤其是沙華非但客奪主位,甚至還穿著旗袍進行沏茶,光是這些便足以引起愛好茶道者強烈抗議,所幸她與曇華私交甚篤,曇華不僅不予計較,反而對她那自然而優雅的動作投以讚賞目光。

  當沙華將茶碗奉至曇華面前,曇華亦自然熟練的以左手托碗、右手扶碗邊,然後轉動兩次茶碗,以碗面花紋面向亭主,才開始享受碗內抹茶。

  「妳的茶藝和當時一樣好。」當曇華用茶完畢,將茶碗還給充當臨時亭主的沙華時,他才發現,沙華亦在他旁側那空無一人的座位前奉上一碗抹茶,一如當時。

  望著身側空位好一陣子的曇華,半晌才將注意力移回沙華身上,直接進入他們今日會面的主題。「彼岸的情況如何?」

  「彼岸已經開始有所自覺。」就和曇華一樣,沙華目光迎上曇華的瞬間,原本佈滿眼眸的惆悵已然消逝。「這次全托你的福,事情才能進行的如此順利。」

  「呵,或者該說,是時機剛好。」是的,當柯仁彥與余筱萍這對夫妻分別找上門時,曇華便隱約猜到他們可能會步上先前那些契約者的後塵,尤其是當余筱萍為延續自己和女兒的存在時間,不惜竊取物品時,他便肯定事態會往最糟的一面發展。

  為此,他和向來為彼岸感到擔憂的沙華一同研討、策劃,然後他們決定借著這次的機會,逼彼岸去面對,他長久以來一直知曉卻始終不願正視的問題。

  對亡靈總會抱持一份憐憫,是歷任彼岸的共同特質,然後,這樣的彼岸並不能算是真正的彼岸,一如佛經所言,曼陀羅華種象徵天降吉兆的四華之一,凡是見此花者,惡自去除,既是如此,身為彼岸便不能一昧的天真寬容。

  倘若,沙華象徵著對於惡的制裁,那她便得擁有無論面對何種罪惡都不予心軟的堅決和無情,相對的,象徵對善之昇華的彼岸,則得擁有在混淆世間尋找純淨的毅力,哪怕那好比是海底撈針般的困難。

  有光便會有影,有善便會有惡。

  彼岸雖是信念為善,但亦不全為純善,若是觀看事物時,僅取光明面或黑暗面,那便會受單面意念影響而無法作出正確判斷,彼岸得適著學習如何自一體兩面中分辨善惡,再和沙華予以歸途,只要能明白此點並且堅定意志,這樣才能算是合乎稱謂的彼岸。

  但,要令彼岸相信,世間尚有亡靈能夠獲得救贖也不是件易事,所幸,柯曉萍與一般亡靈並不相同,她並非因為自身執念而徘徊人世,而是因為曇華的關係才能夠繼續停留世間。

  「你太客氣了。」優雅托起茶碗,以抹茶潤喉後的沙華,對著曇華露出一抹意味頗深的微笑。「若非是你的緣故,就算柯曉柔並未因人性而墮落,也會在余篠萍變化的瞬間受到影響,如此一來,仍是功虧一簣。」

  倘若中國神話裡,哪吒是藉由蓮花借體而復生,那曇華便是以著類似的手法,將柯曉柔的靈魂隱於層層曇花之中,藉以保持她靈魂的純潔。「話說回頭,前些日子,聽說有人發瘋似的在尋找我這店鋪,是我那違約的客戶怎麼了嗎?」

  殊知,沙華在聽聞曇華的詢問後,綻開一抹不知該算是冷漠或是無動於衷的笑容,「你認為,當所有人都遺忘余筱萍和柯曉柔曾經在這半年出現在他們生命裡,唯獨他一人對這些事印象深刻又心懷怨恨時,會是什麼結果?」

  「令人同情的傻瓜。」一聲不知是憐憫或是不以為然的笑聲,輕輕的自曇華嘴角流洩。「希望他在精神病院的這段期間裡,能夠清楚明白,為何他得以那面貌活至終焉。」

  無論是店舖或是他本人,全都是世間無法追溯的存在,只有令人感到同情的笨蛋,才會扣著他們大作文章,以為將事情鬧大便能藉此找出他的下落,真是天真的近乎可笑,因為無論他們做了些什麼,最後終究是種無意義。

  「蠢得剛好,他這執念在未來將化作我的樂趣。」

  可以說是惡質的興趣啊!沙華的發言,讓曇華不自覺的聯想到總是和她意見相左的彼岸,「問妳個問題,要是彼岸當時無法想通,也無法克服那層心理障礙,妳會如何?」

  「我一直以為你是個聰明人,沒有到你也會問蠢問題。」沙華雖以尖銳話語訕笑曇華,但下秒仍是對其疑問作出回應,「如果彼岸就此逃離,那就說明,他不過就是這點程度。」語末,她將茶碗放回蹋蹋米上,像是準備離開般的起身。「閒話家常完,我該離開了。」

  一連串自然流暢的言語、動作,擺明是不打算給曇華任何的挽留機會,可就來到茶室出入口,準備拉開拉門的沙華宛如像是想到些什麼,倏然停下動作。

  就在沙華轉頭看向那幅繪著仕女背影的薄樣時,不知是何意義的和歌已自她嘴裡說出。「太息花色今更易,此身虛度春雨中。」接著,她再無猶豫的拉開紙門,堅決踏出。

  很多事,只能放在被時間掩埋的記憶深處回憶、品嚐,失去的歲月不會再度重來,回憶亦然……

  甫方踏出店門的沙華,一眼就看見彼岸站在不遠處,她知道,向來不愛與曇華有所交集的彼岸會出現在此,是在等候。

  至於在等候什麼人?呵,很多事情的答案,不需要說得太過明白,意會即可。隨著思續流轉,兩人間的距離也隨之縮短。「我們走吧!前去迎接下個開幕。」

  ***  ***  ***

  在沙華離去後,依舊挺直端坐在茶室內的曇華,將茶碗內冷卻的抹茶倒掉、以熱水重新清潔茶具後,再度進行僅有一人的沏茶活動。

  當高山茶刷快速、規律的在茶碗內順時鐘攪動,發出悅耳聲響時,始終沉默的曇華猛地開口,「人都離開了,你還不想出來嗎?」

  好比是在呼應曇華話語般,嗓音未歇,那道掛有仕女字畫的牆壁已產生變化,旋開的牆壁後方有著看似臨時休息室的小空間,以及一條不知通往何處的地下階梯。

  「每回到你這拜訪,總是能獲得不同的驚喜,今次亦然。」順著聲源望去,一名穿著黑底銀紋狩衣的黑髮男性自密門後方步出,說話同時,他不知是習慣或是刻意仿傚日本古時貴族,以蝙蝠扇輕抵嘴唇以下,用那雙邪魅勾人的眼眸看著曇華,「你是故意的嗎?」

  倘若是平時,在日本神舍以外的地區看見有人身穿狩衣,應該會讓人不禁聯想,這男人或許是從哪個卡漫活動會場直奔而來的COSPLAYER,但既然茶室裡曾出現身穿改良旗袍仍舊大剌剌四處游走的沙華,又有將唐裝當居家服穿著的曇華,再多一名穿著狩衣的男人似乎也沒什麼地方值得驚訝。

  「故意,怎麼會呢?只能說,你們拜訪的時間太過湊巧。」曇華全然不將那冷得彷彿能凍解體溫的視線當作一回事,兀自將裝有抹茶的茶碗推至主客席,「用句中國成語來說,應該說是心有靈犀吧!」

  男人踏著優雅如古時貴族的步伐,從容來至客席入坐,「哼,太息花色今更易,此身虛度春雨中嗎?」男人相當清楚,那是小野小町的和歌作品,但裡頭所表達的涵意,讓他感到些許不悅。

  「梟,雖是我很想告訴你,竊聽是種君子認為失禮的不當行為,但既然你都聽見了,何不說說你對彼岸的看法?」聽似疑問句,可曇華的語氣語卻有著掩不住的看戲意味,一種唯恐天下不亂的惡質期待。

  然而,不知是真對彼岸有所見解,或是蓄意配合曇華的期待,被稱之為梟的男人徐緩開口,那帶著魔魅磁性的嗓音在茶室徐徐化開,「理所當然的行為,有何值得讚賞?」

  沒錯,不管是梟或是曇華,甚至是沙華都很清楚,彼岸此回通過的不過是最初的試煉,要是他連最基本的一項都無法承受,未來絕對無法面對最終真相……

  是了,那是只有他們與歷代曼殊沙華才會知曉的事實,每一位曼殊沙華的誕生,皆是因為彼岸的染紅,也就是說,彼岸總有一天會成為他現在所無法理解,專送亡靈前至地獄的曼殊沙華,而沙華,則是曾經的彼岸。

  宛如是彼岸花所象徵的花語般嘲諷,但又令人感到無可奈何。

  或許是曇華因此而略微黯淡的神情影響到梟,也或者是梟原就有意接續話題,他若有涵意的看向曇華,「你該不是想告訴我,那小子會令我感到棘手?」掛於臉上的弧度依然邪魅,可似笑非笑的眼神吐露著些許危險。

  「那是不可能的事。」不待曇華作出回應,梟已起身往茶室外頭走,就在他即將踏出茶室的前一刻,他和先前的沙華一樣,猛地停下步伐,他先是轉頭看向曇華,接著才將視線移向仕女圖,沉寂數秒後,他再度舉步前進。「因為那小子會先害死自己。」

  當梟的身影徹底自眼界消失,曇華才跟著將起身離開茶室,這次他未若先前兩人的短暫停留,而是相當直接的步出茶室,因為他很清楚,那幅畫畫了些什麼。

  那是一位被人繪下背影、側顏,手持火紅曼珠沙華、頭戴烏金簪的年輕女性……

  一切,尚未終結。

  << 全集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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