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煦日光穿透薄雲,宛如天灑金粉地盈柔耀目。

  停歇於人造水池前的瀲白鴿群,認真專注的以尖嘴覓食著落於石製地板隙縫的麵包屑,偶爾抬首以烏黑圓滾的瞳眸凝視規劃整齊的街道,純真孩童嘻戲著快速奔馳於中央廣場時,受驚擾的白鴿旋即展翅翱翔。

  皓白輕羽自蒼穹緩緩飄降。

  行走於白色街道的人們揚著誠摯笑容,以輕柔悅耳的嗓音與友人交談問安,即使是在街道擺攤的小販,亦不願扯開喉嚨,高聲叫賣,發自內心的維護眼前安寧。

  繁華鬧市的彼端,有座採用白色大理石堆砌而成的高聳教堂,象徵著人民的堅定信仰。

  放眼望去,神殿外頭的雕飾,不單傾注雕塑家所有心神,就連畫師也虔誠的投注所有信念,以細膩筆法於彩繪玻璃上描繪景物。

  響徹雲宵的低沉鐘聲,就像是來自天際的溫柔低語,輕輕拂去人們心裡的急躁、焦慮,和鐘聲交織融合的笑語,宛如祝福,隨著微風傳遞給遠方旅人。

  當乘風飛舞的淨白羽毛飄至自個面前,不知自何而來的年輕男子伸手盛接那枚羽毛,觀看掌中白羽的同時,唇角揚起一抹淺笑,人間最後的淨土,雷爾瓦特公國……嗎?思緒流轉,他的目光已自羽毛移開,改為仰望高聳城門數秒。

  「呵。」一聲輕笑,男子再度挪開步伐,以貴族士紳也難比擬的優雅姿態,從容不迫的進入雷爾瓦特公國「首都.希潔爾」。

  披覆在男子身上的闇色披風,隨著他的腳步,乘風揚舞。

  不知是否錯覺,明明,是個連隨從侍者都沒有,就連代步的駿馬也未看見的旅行者,就連穿在身上的純黑衣袍,也僅在領口繡飾金紋,怎麼看都簡潔樸實到不像是豪門貴族,但,那股與生俱來的高貴風采,誰也無法忽視。

  如果,世界上有人蒙神垂青,他,無疑是最佳的代表。

  分不清是長髮本身的澤輝,還是暖陽照射的緣故,恣意披散於男子身軀的長髮,猶如燦金般散發光芒,那雙鬱翠碧綠的眼眸雖是隨意瞥過,卻讓人有種魂魄遭那灣深潭囚禁的強烈錯覺,映著俊美臉孔,性感唇瓣緩緩勾勒出一抹柔和微笑,更是讓人無法抗拒的誘惑。

  天生的貴族。

  男子彷彿沒有察覺,自己成為注目焦點的事實,兀自以具有催眠魔力的低沉嗓音讚嘆,「果真如詩篇般和諧呢!」旅遊中途曾經數次聽聞,以宗教治世的雷爾瓦特,是個和平國度,如今親睹,傳言果真不假,但……

  雷爾瓦特的子民可知,他們自以為是的和諧,不過是築構在無數謊言之上。男人嘴角再勾,笑靨瞬時重現,溫和的讓人覺得如醉春風,「深埋庭園的腐敗種子,怎能開出美麗花卉?」誰能知曉,男子這番聽似庭園藝術的喃喃自語,竟是嘲諷雷爾瓦特的雙關語。

  單以人類的角度而言,雷爾瓦特的確是塊難得的樂土,尤其是首都希潔爾,更是和睦的讓人心生嚮往。

  可,看在他眼裡,這不僅是種愚蠢假象,更是無知自欺的可笑鬧劇,「伸手,就能抓住那渺茫的希望?」翅膀鼓動的聲響成功吸引男人的注意,待他仰首望見盤旋在他附近的白鴿時,不由得發出溫和輕笑,「唯有純淨的靈魂,才能看透隱於黑暗裡的真實。」

  無須刻意探查,他便能清楚感受到,眼前這些被稱之為善良的人們,心底所蘊藏的強烈卑劣與惡意。男人向路邊攤販買塊白麵包,並將麵包撕成粉屑。「過來吧!」

  白鴿們像是懂得男人的言意,收斂翅膀,緩緩歇降於他攤開平舉的雙掌與周身,愉悅而不帶警戒的啄食麵包屑,興許,是受鴿群影響,男人深邃的碧眸在此刻愈顯柔和,然而,這樣的畫面,看在雷爾瓦特人民的眼裡,竟是不由自主將他和聖者劃上等號。

  是什麼力量,維持著這個國家表面上的虛假安定?堅定的信仰?對於周遭人們的眼神想法,壓根不以為意的男子輕撫白鴿溫暖豐潤的身驅,漾開一抹依舊溫和悅目的淺笑。

  「脫離軌道的齒輪,豈是塵砂細石所能阻擋?」這種出自虛偽的善良,真能掩飾腐敗?

  人類總在遇逢美麗事物的同時,不由自主被其吸引,這點亦在男人身上獲得印證,他雖以輕柔的語調低聲訴說著,但在靜默的環境裡,這樣細微的聲響顯得格外清晰,傳入眾人耳裡的話語更是支字不漏。

  遺憾的是,人們無法理解言語裡頭所包含的深奧意義,甚至露出頗為疑惑的表情,面面相覷。

  當麵包屑所剩無幾,認定此處不值得遊覽逗留的男人雙手輕撥,待沾附手掌的麵包屑全數飄落地面後,相當瀟灑的轉身,準備就此離去。

  「一條纖細的絲繩,亦有羈絆脫韁野馬的可能性。」就在剎那,一道清冷嗓音驀然傳出,止住男人離去的腳步。「如同遭受烏雲掩閉的星辰,肉眼雖難辯識,卻依舊散發著顯耀鋒芒。」

  聖潔純淨的氣息?

  莫非是支撐雷爾瓦特的信仰支柱?男人雖在心底揣測發聲者的身份,表面卻是從容迴身應對,揚於嘴角的笑靨猶是溫和不減,「耀眼銀輝雖能劃破黑暗,卻是短暫難憶的鎮魂輓歌。」

  「倘若細流轉化死水,將如卵置危岩底。」如同男子預料,以從容之姿踏足中央通道的女子在希潔爾擁有極高的地位,最好的證明,便是人們在無聲狀態下,默契極佳的讓出一條通道,並微彎腰身,藉以表示對她的敬意。

  純白底襯滾綴銀藍邊的合身外袍隨著女子轉身的動作,於空中劃出線條優美的弧形,掩於外袍底的瀲白襯裙隨著氣流盈柔飄逸。

  仔細觀看,會發現襯裙底部鏽著銀藍華紋,整體看似複雜,卻是相當簡單輕鬆的搭配。

  他曾在旅行途中遇逢不少出自雷爾瓦特的神官,他們的服飾和眼前這名女子相同,以白底藍邊為主,只是圖紋不如她來得繁雜,非但如此,身為人類的她,散發著聖靈光輝。「即使將明珠埋藏於砂礫荒土,也無法遮蔽它天生的光彩。」

  說話同時,他的視線毫無忌諱的落於女子身上,「斑斕無瑕的輝芒,能否照明遠方旅者的歸路?」

  「縱使是幽暗深夜,銀月給予人們的溫柔依舊無私。」回應同時,女子自高懸天際的燦爛星辰,聯想到「晨星」,然而,對方以傳說中的熾天使為名,是巧合,或是具有特別意義?儘管沒有得到結論,她仍是漾開優雅笑靨,大方得體的朝男人鞠身行禮,「歡迎來到希潔爾,晨星閣下。」

  雷爾瓦特的神官又稱「銀月」,意思為黑暗裡的希望。

  她又恰巧與傳聞裡的賽因克雷特大神官同名……對女子真實身份已有八分譜的男人,勾勒出溫和微笑,優雅的朝她微微頷首,作為回禮,「請叫我路吧!闇夜.賽因克雷特神官。」

  他已率先釋出善意,就等對方回應了。

  「路閣下,闇夜.賽因克雷特謹代表喀依奴神殿全體,歡迎您的光臨。」名喚闇夜的女子有頭烏黑柔順的長髮,哪怕大半秀髮隱藏在白底藍邊的法帽垂簾下方,順著臉頰懸垂的瀏海,仍是隨著風輕柔飄揚。

  雙方視線對上的剎那,路清楚看見,她那雙深邃如夜的美麗瞳眸,閃爍著睿智光芒,淨白秀麗的臉孔,更是透著旁人難以動搖的堅毅。「最後,還請您暫時拋卻世俗禮法,喚我本名即可。」

  倘若,換作其他人,面對身份如此崇高的人物,怕是早已誠惶誠恐,可,路卻是笑意驀地加深,非但接連破解他的雙關語、禮數作盡,甚至想藉著捨棄職名的方式來表達善意、攏絡人心,這位女神官……確實更資格被稱為銀月。

  儘管,經歷看似和平的短暫交鋒,路也以最快速度分析闇夜心態,揚於臉上的笑容仍是那樣悅目,「榮幸之至。」

  異於當事人的心知肚明,旁觀者卻是偷得一頭霧水。

  非但正確無誤的喚出彼此姓氏,甚至出現如此親密的對談,代表,他他們景仰的大神官與神秘的外來者是舊識嗎?如此猜測的人們永遠不會知曉,眼前看似舊識的兩人,是在聽似無厘頭又拐彎抹角的交談裡,獲知彼此姓名。

  身為當事者的兩人並不瞭解人們的猜測與疑惑,僅是靜靜的看著彼此,任由一種無法言喻的強烈感受緩緩鼓動、流竄於兩人之間,究竟是巧智逢敵的較勁心態,還是為對方的風采談吐感到悸動?

  恐怕連當事者自己都說不出個所以然。

    ***  ***  ***

  向來與人交誼如水的闇夜.賽因克雷特神官,破天荒的帶人回宿「喀依奴神殿」,這種對其他神官而言,尋常到幾乎沒有任何話題性的舉止,出現在她身上,除了讓人感到錯愕,還是錯愕,更何況,對方是在她強烈堅持下,才放棄旅社轉至神殿的情況……

  這到底是個怎樣的情況?

  看著那名與人交談甚歡的神職人員,凡是恰巧目睹闇夜與路回轉喀依奴神殿過程的人,不論男女老少、神職人員還是尋常百姓,全都像是遭受雷擊般的愣在原地,內心浮現相同疑問。

  那個人,真的是他們所熟悉的賽因克雷特神官?

  儘管,周為的人呆的呆、揉眼的揉眼,身為當事者的闇夜與路,依舊沒把他們所表現出的強烈驚愕當回事,非但是沿途交換學識,就連進入喀依奴神殿都是並肩而行。

  這種怎麼看,都是感情甚篤,不是知交,也不會差到哪去的行為。

  看在常人眼裡,扣除初時的震撼,餘下的,便是自內心生處所產生的複雜心緒,羨慕與嫉妒交織的矛盾情節。

  或作其他人就罷,偏偏對方是闇夜,以及他們從來不曾見過的陌生人,對一般人來說,能與神官談上幾句話,已是莫大的光榮,更何況是和最高階級的大神官並肩而行,這種永不可攀的殊榮?

  進入神殿,映入眼簾的是通往正殿的長廊,沿途立著無數白色大理石柱,隨風揚舞的透明垂簾與清澈噴泉,質樸的讓人完全看不出刻意修飾的華麗痕跡,再將視線移至周邊,會發現許多身穿白底藍紋的神官、神侍,態度嚴謹恭敬的朝他們行禮。

  正當闇夜想喚人為路準備客房和必需品時,倉皇急促的呼喚聲猛地劃破神殿安寧,「賽因克雷特大神官!」

  順著聲源望去,只見一名年紀約十八、九歲的少年長闇夜所在的位置奔馳而來,或許是過於慌亂緊張的緣故,短短路程,他竟撞著不少神官神侍,待他來到闇夜面前,原先整齊的服儀已顯得幾分狼狽。

  奉祀神殿者,嚴守殿內嚴禁喧嘩的規則。

  明知有此條例在,少年甘冒受責風險,疾呼迅馳而來,莫是有要事通報?藉由少年行為,作出判斷的闇夜朝路頷首示歉,「請您稍候片刻。」待取得路的默許後,她才優雅的旋身面對年輕神侍,「有事嗎?」

  氣喘噓噓的少年神侍正準備開口,卻在目光瞥見闇夜身邊的路時,微微一愣,誰?

  從來不曾見過闇夜與人如此親近的少年,極是疑惑的盯著路,企圖想自記憶裡翻出他的身份來歷,可惜,他怎麼想都想不到,他到底是誰,直到闇夜清冷的嗓音再度揚起,他才猛地意識,自己究竟是為何甘冒責罰而來。

  須臾猶豫,他才用著有些為難的嗓音開口,「麗緹雅神官她……」語音方起,年輕神侍臉色倏地刷白,莫名收聲,神殿裡的氣氛更是在短短數秒陷入凝滯狀態。

  麗緹雅,一個不單在喀依奴神殿,甚至是希潔爾都絕對禁止觸及、談論的敏感姓名。

  儘管少年神侍並未將話說明,闇夜仍是能夠自短短數字知曉,他想表達的事情為何,她對忐忑不安的少年揚起一抹微笑,「吾明白了。」

  吾,這稱謂,聽起來有幾分的呦口,但,知情者都明白,這不過是闇夜用來區分彼此的作法之一,為此,少年並未感到任何不適,就在他準備退下時,他清楚看見,轉身面對訪客的闇夜,對他鞠身示歉,「真是非常抱歉,有些私事,我必須立刻前往處理,請您原諒。」

  依舊是優雅的舉止,合宜的態度,感覺卻是那麼的不同。

  談話意外遭人打斷的路,並未因此感到不悅或慍怒,反倒很是理解的對闇夜與神侍露出溫和微笑,「無需介意,既然有事待辦,我也不便霸佔妳的時間。」比起常人,他有的是時間與耐心等待,不急。

  「等妳處理完畢,我們再繼續未完的話題。」

  「那麼,恕我先行失陪,晚餐時間再見。」闇夜再度朝路微微鞠身,才對本該退下卻呆立在旁的神侍下達新的指令。「請帶路閣下到離『霧間』最近的客房休憩。」接著,闇夜便拋下因這指示而愣住的所有神官神侍,逕自離去。

  從最初交談至今,不過短短數個鐘頭,闇夜對路所擁有的學識涵養已經能只能用激賞形容,但,這並非是她邀請路住宿喀依奴神殿,並將他安排在霧間附近客房休憩的真正理由。

  她並不否認,自己的確有心與路研討學識,但這樣一位學識出眾的人材,怎會至今默默無聞?

  早在路踏進雷爾瓦特公國不久,就引起她的關注,原因無他,凡是路經過之處,必有傳聞出現,傳聞多不勝舉,對此,她不得不多份心思提防,倘若,路僅是名無心出仕、閒遊至此的賢者隱士便罷,就怕是防而不慎,讓他國臥底混入。

  更何況,有情報指出,路,可能和某國皇室有個相當關係,甚至可能是皇族成員。

  面對這樣的情報,闇夜能做的,便是在不得罪他,也不得罪其背後勢力的情況下,將他限制在自己的視線範圍裡,就近監視,可惜,不知是闇夜心思過於縝密,還是她的神情太過自然,整個神殿裡竟無人得以知曉她的想法,反倒於心裡胡亂揣測。

  這人究竟是何來歷?

  能讓喀依奴神殿,不!應該說是,全雷爾瓦特公國裡,性情最為冷漠的賽因克雷特大神官刮目相看,甚至將其安排在離自己寢室最近的客房休憩!難道他和賽因克雷特大神官間,有著不為人知的特殊關係?

  帶著各種想法的目光,接連落在路身上,凌厲的彷彿要看穿他皮肉下,是何想法心思。

  雖然,這種懷抱惡意的目光,無法對他造成影響,但……若是因此使賽因克雷特神官感到困擾,他會非常……過意不去啊!察覺眾人打量目光的路,揚起比先前更為溫和的微笑,「無端的懷疑與猜測,將使無瑕品德蒙受塵埃,諸位的想法呢?」

  見眾人眼底閃過一絲驚訝,路明白,他的目的已經答成,不待眾人作出回應,他已再度開口輕訴。「現在,我想請教諸位一個問題。」

  富有磁性的低沉嗓音與天生的優雅氣質,融合成難以抗拒的魅力。「除了賽因克雷特神官,是否還有哪位"學識豐富"的“高貴”神官,願意與我進行知識交流?」

  沒人知道,那低沉悅耳的嗓音帶有何種魔力,他們只清楚,當那名外來者言語方出,平日看似莊重難近的神官們,已爭先恐後的表達交流意願。

  「那麼,請諸位多加指教。」不知是否為錯覺,路溫和的笑容裡透著一絲……

    ***  ***  ***

  「麗緹雅神官,請妳把藥喝了吧!再不然吃點東西也好,妳已經多天不曾進食了。」即使隔著一扇門,闇夜還是可以清楚聽見神侍對麗緹雅的委婉相勸。

  「走開!」

  聽聞麗緹雅帶著幾分惱怒的嗓音,闇夜腦裡不由得產生疑問,無意義的絕食,為什麼?思緒流轉的同時,她幾乎是毫無猶豫的推門而入,淺若淡櫻的嘴唇勾勒著恬淡笑靨,「麗緹雅,妳可知道,妳現在的行為稱為幼稚?」

  清冷悅耳的嗓音化為言語,柔柔飄入眾人耳裡,更是讓坐臥於床舖上的女性將視線自窗外移回室內,她無聲盯著闇夜一陣子後,充滿諷刺意味的言語猛然揚起,「瞧,這是誰啊?」

  「不正是我們希潔爾最為尊貴的賽因克雷特大神官嗎?」

  當眾人為麗緹雅這番近乎放肆的發言倒抽一口氣時,她卻蓄意微微側首,細長如絲的媚眼更是極盡挑釁的迎上闇夜目光。「尊貴如妳,怎麼來到如此寒酸低微的地方?難道不怕弄髒妳聖潔的衣袍?」

  「妳是在抗議食物不合胃口嗎?」即使是面對這等嘲諷,闇夜依舊不改顏色,仍是漾著優雅溫和的微笑,輕聲詢問眼前這名擁有酒紅長髮的美麗女子。「若是不合胃口,可以換別的餐點,需要絕食嗎?」

  「妳是在對我表達關懷嗎?呵。」殊知,麗緹雅卻像是聽聞笑話般,笑得花枝亂顫,甚至連眼淚都逼至眼角,她何嘗不知道,自己正在糟蹋自己的健康生命?可她這麼做是,究竟是為了些什麼?

  闇夜永遠不會明白,她就是這樣的人。

  「抱歉、抱歉,我真是太失禮了。」好不容易止住笑聲的麗緹雅,伸手抹拭眼角的淚水,雙肩依仍因憋笑而不斷顫抖。「可妳剛的發言,真的……哈。」話未說完,麗緹雅又是一陣恣笑。

  「讓我非常想笑啊!」待麗緹雅終於笑夠,她緩緩看向闇夜,眼裡寫滿最深沉的痛惡與怨恨。「賽因克雷特大神官。」纖手撥弄豔髮間,尖銳刺人的言語亦隨之送出,「曾幾何時,尊貴無匹的妳,會在意賤民的生死?」

  她到底為些什麼?

  闇夜不曾知曉,也不曾打算明瞭……不待闇夜作出回覆,麗緹雅已再度搶奪發言權,「虛偽的讓我深感作噁!」既然不曾在意,又何必管她的生死,是為了無聊的職責,還是無益的仁慈?看在她眼裡,不過是種虛偽!

  「若妳堅持要說這是種虛偽,吾並不反對。」闇夜用以回應麗緹雅的,依舊是那溫和可親的笑顏。「現在,可以請妳用餐服藥了嗎?」

  呵,無論她說些什麼、做過什麼,闇夜永遠都是這般從容優雅,冷靜的令人火大。麗緹雅心裡雖是這麼想,人卻是異常配合的自神侍手中接過盛有湯藥的木碗。

  這樣的闇夜,她才不承認!

  就讓她撕下闇夜這張礙眼的面具,讓她看看人性的醜陋面吧!當麗緹雅緩緩將木碗移至嘴邊,使眾人以為她即將喝下湯藥的那瞬間,她眼神猛然轉沉,接著,她將湯藥連同木碗砸向佇立前方的闇夜。

  出乎意料的,闇夜並未作出任何閃躲動作,任由夾帶麗緹雅怒氣的木碗砸在身上,湯藥更是在瀲白的神官服擴散出一大塊暗褐色汙漬。

  「賽因克雷特大神官!」闇夜雖是毫不在意,旁邊的神侍已是接連發出驚呼。

  闇夜先是揚手抑止神侍們的騷動情緒,才自神侍手裡接過乾淨手巾擦拭濺染臉龐的湯藥,待將自己儀容整理妥當,她才看向始作俑者,「麗緹雅,妳這種行為,非常不該。」明該是嚴厲的苛責,闇夜的語調依然平穩無絮,揚於嘴角的弧度亦不曾消逝。

  「不單是負責熬藥的神侍會難過,更是浪費資源。」

  為什麼不躲不閃?為什麼能夠如此心平氣和的保持微笑?為何不像常人般的憤怒咆哮?無數疑惑充斥,饒是動手砸人的麗緹雅也為闇夜的反應微愣。

  侍奉神者,理當清心寡慾,闇夜的修養已達到這種境界了嗎?不,不是這樣,因為……闇夜根本不在意,所以她可以毫無反應……毫無反應……

  因為,她根本不在意。

  她在闇夜心裡的份量竟是如此輕薄,甚至影響不了她分毫情緒!半晌,終於自震撼中回神的麗緹雅猛地發出訕笑,凝視闇夜的眼瞳流轉各種情緒,「哈,不愧是享名雷爾瓦特公國的賽因克雷特大神官,果真如傳聞般,理智冷靜,簡直冷血!」

  她們自小一同學習,一塊長大,她們的感情應該比任何人都要深厚,不是嗎?難道這僅是她一廂情願的想法?

  「請你前往通知廚房,再為麗緹雅熬碗藥。」闇夜朝離她最近的神侍下達指示後,轉首看向麗緹雅,「既然妳不願意見到吾,吾也不再打擾。」語畢,闇夜當真轉身往房門移動,「如果妳還有身為神官的一絲自覺。」

  「請別再作出任何會讓神侍們感到困擾的行為。」

  她們應該是最為親近的姊妹、摯友,闇夜怎能不將她當一回事!她絕不接受這樣的結果,絕不!「難道在妳心裡,每個人都比我重要?」見闇夜當真毫無留戀的轉身,大受衝擊的麗緹雅嗓音驀然拉高。「回答我啊!闇夜。」

  聽聞麗緹雅的詢問,闇夜這才理解,她近日來的反常究竟為何原故,她停下腳步,緩緩迴身面對麗緹雅,勾勒於嘴角的笑靨,看似優雅溫和,實際上卻不帶任何感情,「無關重要與否,以當時的情況而言,這是最好的處理方式。」

  最好的處理方式?

  犧牲她的性命,就是她所謂的最好的處理方式?出乎預料的答案,徹底激發麗緹雅的怒氣,原先坐於床鋪休憩的她,猛然躍起,快速衝至闇夜面前,雙手緊揪闇夜衣襟,「對妳而言,殺我……是最好的……處理方式?」

  就算如此,為什麼不和她商量一下,就這麼斷然決定她的生死?

  「我犯了什麼錯?讓妳如此恨我!」如果,她那時確定無法可救,要她為了大義而死,她絕不躊躇,但,為什麼闇夜從未考慮過她心情?

  好蠢,太愚蠢了。

  搞了半天,原來,將對方視為朋友知己的人,只有她自己,闇夜,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裡!哈,她麗緹雅真是愚蠢又狼狽!

  「麗緹雅,吾並不恨妳。」不明白麗緹雅此刻心情的闇夜,依然不加反抗,完全放任麗緹雅的無禮,「吾之身份,吾之判斷,當以國家為優先考量,當時的妳,對雷爾瓦特是種威脅。」不論何種情況,讓國家的損失降至最低點,即是她的任務。

  「就這樣?」麗緹雅已經無法知曉,自己是用著怎樣的神情語氣說出這句話,現在,她滿腦子只有闇夜話語所吐露的意思。

  因為她會對雷爾瓦特造成威脅,所以她必須死!

  她懂的,她真的懂的,那種時候,她確實是個危險存在,但,她無法接受的是,闇夜連聲詢問也不曾有過,就想取她性命的行為,難道,對闇夜而言,過去的相處情誼全都不具任何意義?怎能如此……麗緹雅為這突如其來的認知愣在原地,原先緊揪闇夜衣襟的雙手亦不自覺的放鬆。

  個人生死無法和國家安危相提並論,這點覺悟,她有。

  她只是無法遏止的感到心寒,為什麼,她最信賴的友人……連最基本的尊重與在意,都吝嗇給予?經過長久的沉窒,處於驚愕狀態的麗緹雅緩緩走回床舖,靜靜坐回原位,以雙手緊緊抱著自己,將自己縮成一團,吶吶低語,「我只是個……病人啊!」

  頭一回,麗緹雅發覺,自己很是心痛,痛得幾乎要無法呼吸。

  「照當時的情況判斷,妳並無痊癒的可能性。」和麗緹雅備受打擊的模樣成反比,闇夜此刻的神情猶是平淡的尋不出半絲動搖,以溫和無波的語調,訴說著令人心寒的事實,「妳身上蘊藏的病源,極有可能毀滅雷爾瓦特公國。」

  「為避免病情擴散,犧牲妳,勢在必行。」冷靜的幾乎不帶感情的判斷,令她本就淡漠的形象增添一絲無情。

  看著這樣的她,麗緹雅突然覺得很是陌生,這個人,是誰呢?

  那個曾不眠不休看護她的友人到哪去了,她一點也不認識,這個眨眼間就想取她性命的冷酷神官……不覺間,溫熱眼淚沿著麗緹雅秀美的臉龐流下,落在純白的衣袍,綻開朵朵淚花,「妳……有沒想過,我有復原的可能性?」

  如果可以選擇,誰願意身染重病?

  「有,復原性近乎於零。」麗緹雅笑中帶淚的神情,雖清楚落入闇夜眼底,卻無法動搖她分毫,「為此,更不可能為妳一人,而讓雷爾瓦特所有子民承擔風險。」

  當初,若非是某位醫師死命攔阻,麗緹雅應如預定般,死於她手,究竟是什麼樣的原因與自信,讓那名醫師甘冒滅決國家的風險?闇夜現在仍是無法理解,相對的,她也無法理解麗緹雅的情緒為何因此激動。

  「即使是近乎奇蹟的可能性,我還是康復了。」雷爾瓦特的存亡,才是闇夜真正重視的事,這點,她一直都很清楚,只是沒想過,會到如此程度。

  她是那麼的重視闇夜,闇夜眼裡卻沒有她的存在,更甚至,願意給她生存機會的人,是個和她毫不相識的陌生人,這是為什麼?以這種方式衡量人命的闇夜讓她覺得,在與病魔奮鬥的過程裡,始終期望闇夜能夠給她鼓勵的自己好傻好笨。

  「那就請妳珍惜性命。」認定談話到此徹底結束的闇夜,再度轉身往房門移動。

  「闇夜。」當闇夜即將踏出房間的前一秒,麗緹雅的叫喚聲悠悠響起,「倘若時光可以重來,妳還會堅持初衷嗎?」

  吶,說謊也沒關係,隨便一個藉口安慰她吧!

  殊知,麗緹雅的期待再度空,伴隨闇夜腳步的是堅定而無遲疑的回答,「會。」

  神官,雖然擁有凡人覬覦的強大力量,但他們的能力僅止於驅魔僻邪、治癒傷患,面對垂危病人,他們只能選擇為其祈禱,或是袖手旁觀。

  因此,無論時光重來幾次,她都會為雷爾瓦特犧牲麗緹雅。

  明知道闇夜心裡只有雷爾瓦特,她還在期待些什麼?這瞬間,麗緹雅突然不知道,自己該覺得心寒,還是難受,她只是揚起一抹極為自嘲的笑容,「倘若威脅到雷爾瓦特的人是妳自己,妳也是如此殘酷吧?」

  回應她的僅是逐漸消逝的腳步聲,以及保持靜默的神侍。

  恍惚中,麗緹雅想起她和闇夜初次見面的情景。

  依稀記得,童蒙時期,他們即將脫下神侍服,穿上等待已久的見習神官長袍時,負責教育他們的老神官,帶著一名和他們年歲相差無幾,卻從來沒人見過的孩子來到他們面前,「這孩子的名字是闇夜.賽因克雷特。」

  「從今天開始,她將和你們一起見習。」

  那時,獨自坐在鞦韆上搖蕩的麗緹雅,只覺得老神官笑得極其開懷,那張佈滿歲月痕跡的臉,幾乎都快皺成一塊了。

  哪個貴族家的娃娃,放著好好的小姐不當,跑來這裡受苦?

  這是麗緹雅對闇夜的第一印象,後頭的相處,更是讓她加深這樣的念頭,只因,闇夜的舉止言行,就連笑容都是那樣的優雅完美,可,她又覺得似乎哪裡不對勁,彷彿缺了什麼。

  這樣的感覺讓她深感困惑,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直到現在,她才終於知道,闇夜到底缺少什麼。麗緹雅雙手掩臉輕聲低笑,笑的悽然,笑的悲愴,裡頭,還有一絲絲的怨恨,「這就是你們所謂的英才教育,你們到底把闇夜當作什麼?」

  刻意塑造出毫無人性的神官,便是雷爾瓦特的驕傲?

  溫熱感逐漸佔據眼眶,不過數秒,晶瑩剔透的淚珠,悄然無聲的自麗緹雅手指間縫隙落下,「闇夜,我該恨妳,還是怕妳?」

  哪怕嘴裡說著這樣的話語,麗緹雅終究無法很心去恨這名友人,因為她比任何人都要明白,最可悲的人……是闇夜。

  一個連自己都不懂得愛惜的人,怎會可能懂得如何關愛別人?根本只是……徒有人類外表的傀儡!愈是難受,麗緹雅就越是容易想起過往,她的思緒緩緩飄向數年前,那個她首次見識到闇夜異於常人的思緒的時候。

  她想,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天,那一幕。

  儘管,闇夜並不曾和她們一道接受神官的基楚教育,就直接成為見習神官的一份子,但,她的表現卻不比任何一人差,甚至,遠遠凌駕在眾人之上。

  正因為她的表現如此傑出,很快的,她就被列入正式神官的預定名單裡。

  對於這樣的情況,說不嫉妒,是騙人的,但,也因為同儕裡有她的存在,她們才有機會伴隨高階神官出訪他國,這樣的經歷很是難得,只是……回程,通過狹窄的山道時,他們遇到意料外的襲擊。

  山賊出現的太快、太突然,以至於神殿護衛來不及反應,防護網瞬間遭到擊潰,數量眾多卻無戰鬥能力的見習神官們,成為最佳的攻擊目標。

  所幸,訓練精良的神殿護衛,僅是出現一瞬間的錯愕,很快的,他們回過神,發揮自己應有的實力,眨眼,戰局再度逆轉,知道自己不敵的山賊,隨手抓過一名見習神官充當擋箭牌,但,事情再度出乎意料。

  對於這樣的情況,始終穩坐轎內的高階神官徐緩開口,「闇夜.賽因克雷特,有位見習神官遭到制服,成為阻礙眾人的存在,這種情況,妳認為該怎麼做?」

  「解除限制。」

  在這種眾人怎麼也無法理解的對話裡,受擄的闇夜始終揚著一抹優雅笑容,就好似一切與她無關,接著,豔麗血花染紅所有人的視野,驚愕成為共同的表情。

  誰也沒有料到,闇夜竟然主動讓頸子抵上白刃,藉以解除山賊對神殿護衛的限制,整個過程裡,闇夜始終揚著笑容,彷彿她一點也不在意,一點也不覺得疼痛,就連身為旁觀者的她,都產生一種錯覺。

  也許,她們只是作了場夢罷了。

  直到她倒下,看著灑落塵土的殷紅,麗緹雅才發覺,她的心跳險些就要隨之停止,就連耳畔不斷傳來,其他見習神官們的鼓譟聲也變得極其朦朧。

  好可怕,真的好可怕……

  到底是山賊可怕,還是這樣的遭遇可怕,或是其他的原因,麗緹雅分不清楚,她只覺得,眼前的一切可怕至極。

  直到爭戰結束,神殿護衛如同預期的獲得壓倒性勝利,那名高階神官才自轎內踏出,來到闇夜身邊的他,對躺在地上,依舊血流不止的她開口詢問,「闇夜.賽因克雷特,妳,有什麼話想說嗎?」

  只見闇夜掙扎了一下,幾度開口都無法成調,最後,他們才聽見她用著極其細微沙啞,彷彿隨時都會斷氣的嗓音開口,「兵……兵力……損失?」

  旁人聽來沒頭沒腦的話語,換來高階神官發自內心的微笑與贊許,「妳及格了。」

  看著高階神官的態度,麗緹雅猛地發覺,她之前的想法錯得太過離譜,闇夜之所以現在才加入他們,並不是因為她出自貴族世家,擁有什麼後門管道,而是因為,她在眾人所無法觸的的地方,接受最為嚴厲的教育。

  為的,就是這麼一天,這麼一刻。

  這場只有高階神官知曉真相的受襲行動,不過是場考驗,針對闇夜一人的試驗,因為她是……少數經歷雷爾瓦特精英教育的人之一。

  被奪走所有情感的精英份子!

  << 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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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一萬字達成!

  如果看了覺得還可以,沒有傷眼傷腦兼傷神,麻煩投它一票,感恩。

  後續會陸續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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