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藍的天空綴著薄如羽毛的白雲,輝曜日光灑落喀依奴神殿廣場。

  和一般神殿教堂不同,喀依奴神殿廣場並未豎立任何神明雕像,反倒是聳立一座方型石錐,漆黑肖像與灰白石座形成強烈對比。

  石錐分為三層,底層正面塑有一名俯首坐於石椅閱讀經典的學士,左右兩側分別佇立兩名高舉權杖的術士,第二層則是兩尊神情淡然的神官、賢者,擺放左邊的神官像右手輕置前胸,就好似為百姓祈福般的莊嚴肅穆,置放右邊的賢者則微舉左手,宛如為求知者解惑傳識般的溫柔和善,最頂層,則是佇立一名仰首望天,手持軍刀、神態凝重哀戚的戰天使像,高展的羽翼就好似要載著他飛往天際。

  學識輔國、信仰凝心、力量御政,雷爾瓦特用以治國的政策。

  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座石錐所表達意義的闇夜,靜靜佇立在它前方,漆黑猶如深夜的瞳眸凝視著最上層的戰天使,半晌,她右手輕抵胸前,低語,「願榮耀永照雷爾瓦特。」

  發自內心,宛如祈福的話語,雖是真誠,裡頭卻毫無半點信仰存在,就連對神應有的敬畏和崇拜也沒有,對闇夜來說,與其冀望高不可攀的神明庇佑,不如自力救濟。

  「數月未見,妳的信仰依舊如此虔誠啊!」就在闇夜凝望雕像時,莊重低沉的男性嗓音,驀然自她身後響起。「賽因克雷特大神官。」

  極其自然而熟稔的嗓音,令對來者身份已有八分底譜的闇夜徐緩收回視線,迴身面向來者的剎那,無懈可擊的優雅微笑,已在習慣習慣驅使下揚於嘴角,「歡迎您歸國。」說話同時,幾乎已站在神官頂峰的她,對著同為神官的男人鞠身示禮,「喀依奴大神官。」

  大方接受鞠身禮的男人,有頭隨風微飄的深褐色短髮,或許是身處高階的緣故,那雙褐色眼眸顯得幾分深沉有神。

  再觀看他所穿著的神官服,雖然是以純白做為底色,卻不像其他人鑲滾銀藍,而是以金線滾綴邊緣,象徵位階的圖紋,更是與闇夜神官服上的圖紋相同,真要說有什麼不同,大概是一人圖紋以銀藍絲線繡製,一人以銀紅絲線繡製。

  代表最高神官的神紋。

  一直以來,雷爾瓦特公國雖然以宗教治國,但,控管國家的喀依奴神殿,並非是由教皇統領,甚至,根本沒有教皇存在,所有決策,全數交由最高神官進行裁決,哪怕歷經千年,這項傳統,依舊不曾改變。

  若是按照慣例,唯有繼承神殿之名的神官,才有資格成為領導雷爾瓦特的最高神官,然而,闇夜的出現,徹底顛覆這項傳統。

  演變成現在這種,理當佇立頂端的至高神官,不再獨尊的情況。

  深受一般神官擁戴的優秀人材,以及神殿精心栽培的精英份子,使喀依奴神殿內部一度產生激烈的派系分歧,所幸,事情朝往壞的一面發展前,身為利益當事者之一的闇夜,毫無猶豫的放棄喀依奴這姓氏的繼承權,甚至自己將以輔佐喀依奴大神官為職責。

  自此之後,雷爾瓦特公國開始由兩位最高神官共執神權的特例,至於神官服上的差異,則是用以區分兩者的基準。

  「我不在的期間,妳將雷爾瓦特治理的很好。」探訪友邦好段時間,甫自他國歸返的曼菲斯特.喀依奴一面說話,一面挪步走向闇夜,直到兩人僅差一步的距離,他才停下腳步,伸手輕撫闇夜右臉頰,「辛苦了。」

  「您言重了。」

  不習慣與人如此親近的闇夜,當下微退半步,再度鞠身行禮,「輔佐您,本就是吾的職責。」看似宣誠的動作,巧妙而不著痕跡的避開曼菲斯特的觸碰。

  儘管知曉,闇夜對任何人都是這般冷淡疏離,曼菲斯特卻怎麼也沒料到,相處多年,仍舊不足以拉近彼此間的距離,他眼神略帶複雜的看了眼空留餘溫的右掌,接著,用和往常並無兩樣的態度望向闇夜,「妳我地位平等,無須如此拘謹。」

  「輔佐官應對上層保持絕對禮儀。」對於曼菲斯特所釋放的好意,闇夜幾乎是不作半點遲疑的斷然拒絕,「吾僅是按照規定。」

  一次、兩次的遭到無情拒絕,曼菲斯特不由得微聲嘆息,「我……」話剛起頭,他猛地沉默,凝視闇夜的目光更顯深沉,就彷彿是想透過眼神傳達什麼訊息,可惜,受到注視的人,壓根沒有回應,最後,他只得打破沉默,「從未將妳視為輔佐。」

  誰能料到,權傾雷爾瓦特的曼菲斯特會說出如此直接而明顯的告白?

  殊知,聽聞這話語的闇夜,壓跟沒往感情方面想,反而是直接聯想到更為現實的層面,儘管類似的話,她曾對路說過,但那時的用意,是為了拉近彼此距離,可,曼菲斯特並無理由提防,或是拉攏她,思緒瞬轉,她當下將這番真情告白,解讀為對輔佐官的不滿。

  幾乎是在念頭形成的剎那,闇夜對著曼菲斯特鞠身示歉,「吾明白了,今日開始,吾將卸除所有職權。」

  「待吾覓得適當人選,立即進行職位交接。」

  呵,這算是變相拒絕,還是無心之舉?就算知曉,闇夜心裡、腦裡都是國家政務,其餘事物,皆無法令她掛心,他仍是……明瞭繼續繞著這話題打轉,也無法改變闇夜想法的曼菲斯特,輕笑,「沒有人,能像妳這樣輔佐我。」

  不給闇夜任何開口推辭的機會,曼菲斯特索性另起話題,「聽說,妳主動邀請客人回宿喀依奴神殿?」

  不久前才歸返神殿的曼菲斯特,為何能在迅速掌握她所有行動,這點,闇夜一點也不覺得納悶或驚訝,畢竟,身為最高神官的曼菲斯特,如果無法精確掌控情報網,充份使用隸屬雷爾瓦特的密探,才是件令她覺得傷神的事。

  更何況,當初為了避免兩位最高神官心生隔閡,無論是例行性回報,或是特殊調查,同樣的資料,向來是分別送到他們手裡。

  換句話說,闇夜知道的事,曼菲斯特必定知道,反之亦然。

  既是如此,哪怕他們收到的報告資料極其簡單,曼菲斯特應該也很清楚,她究竟是出於怎樣的考量,選擇與路接觸,再者,曼菲斯特與她共事多年,從來不曾對她的行動有所疑問,今日突然提及,是為些什麼?

  莫非,曼菲斯特掌握了她所疏忽的重點?幾乎是在這樣思考的同時,闇夜已出聲詢問,「請問,有何不妥嗎?」

  「只是感到好奇。」如果,只是單純的考量與猜測,讓密探繼續監視就夠了,何必將人帶回喀依奴神殿,又何必將人安排在靠近霧間的客房?

  闇夜是個怎樣的人,他很清楚。

  即使,他們同為最高神官,她,始終不曾將心神放在他身上,專心一致的注視這個國家,將所有心神用在國家,對於這樣的情況,他能夠理解,畢竟,這才是他們的首要任務,但,為何一名驀然出現的外來者,能夠輕易得到闇夜關注?

  因為他疑似皇室成員,不宜得罪?呵,這種理由,真是薄弱的可笑。曼菲斯特藉著仰首觀看石錐的動作,掩去眼裡的不滿情緒。「究竟是哪位賢者學士,能讓賽因克雷特大神官如此賞識?」

  不知是真沒發覺曼菲斯特的想法,還是蓄意要阻斷這段感情,闇夜揚起一抹淺笑,「不,正確的說法,應是路閣下不嫌棄。」儘管,他們初識時的動機並不單純,可,多日相處,談及路時,她原先僅有表象的優雅笑靨,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暖。

  這樣的變化,並未瞞過曼菲斯特雙眼。

  察覺闇夜笑靨有些許變化的曼菲斯特,讓一股不知是酸,還是澀的感覺哽滿心頭,「但願我有此榮幸,能夠結識這位路閣下。」說話的同時,曼菲斯特亦隨著闇夜將目光移向逐漸接近此處的陌生人。

  踏著優雅步伐的陌生男子有頭隨風輕逸的金髮,足以傾迷天下女性的俊容漾著溫和微笑,明明身著簡易輕鬆的服飾,卻無法掩飾他天生的高貴氣質,當他佇立於神殿廣場時,竟是遠比任何人都聖潔的存在,難以移開視線的獨特魅力。

  他實在很不欣賞,眼前這位高階神官,看似清澄的眼眸裡,混雜著嫉妒與貪婪。路不動聲色的掃過因他外象而呆滯的曼菲斯特,緩緩揚起醉人的溫和笑容。「但願我沒有打擾到兩位大神官的祈禱時間。」

  說話同時,路已步至闇夜身側,看似習慣隨意的動作,不著痕跡的將闇夜與曼菲斯特隔離。

  他曾見過許多傑出優雅的王公貴族,卻無人能與這人相提並論,完美的讓人深感恐懼,又不由自主的沉淪心折。當路巧妙的隔開他與闇夜,曼菲斯特終於自視覺震撼回神,「賽因克雷特大神官,這位是?」

  面對曼菲斯特的明知故問,闇夜極其明瞭的選擇配合,她先是朝曼菲斯特頷首致意,接著才轉身看向路,「請容許吾為您介紹,這位是喀依奴神殿主,曼菲斯特.喀依奴大神官。」語末,她轉為替曼菲斯特介紹路的身份,「這位是……」

  說到這,她略為停頓數秒,才繼續未完的介紹,「路閣下。」

  乍看之下,闇夜對他們雙方的介紹並無任何不妥,但,對於自己方才出現的片刻猶豫,她深感不解,在不會對國家造成影響的情況下,為何,對於兩人的結識,她會產生些許的躊躇?

  思索這個問題,企圖自疑問中獲得解答的闇夜,漏看了曼菲斯特的神情變化。

  幾乎是在確認路身份的剎那,曼菲斯特眼眸迅速閃過一絲複雜光芒,下秒,這絲異樣,讓他以莊嚴神情,完美的掩飾,「幸會。」

  「幸會。」

  察覺曼菲斯特剎那異樣的路,嘴裡雖然說著客套言語,人卻未頷首回禮,唇角甚至勾勒出一抹溫和微弧,「唯有無法分辨是非的愚者,才會將腐木視為珍寶。」

  「喀依奴大神官,是否與我有同樣的想法?」

  這是路給予曼菲斯特大神官的試探,若是雷爾瓦特的最高神官僅是金玉其外,毫無實質內涵,那麼,他為輔佐庸材的闇夜感到不值。

  興許,是心有所思的緣故,平日聰穎非常的曼菲斯特.喀依奴大神官,面對這種突如其來,甚至可說是無厘頭的詢問,失去應有的靈敏反應,而是憑著本能,直覺性的作出答覆,「個人認為,腐木與珍寶間的差異,明顯非常,應是無人會將其搞混。」

  「呵。」明明接受同等教育,水準差異卻是相當明顯啊!聽聞回覆的路笑意驀然轉深,碧綠深邃的眼眸更是毫無忌諱的映著曼菲斯特身影。「喀依奴大神官的見解……相當正確。」

  僅止於表面參透,而無法看透隱藏深處的真實,最是可悲。

  路的笑容極其溫和,但,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常期在外奔波,疲憊尚未解除的緣故,曼菲斯特只覺得渾身發寒,尤其是路那雙深潭似的眼眸,緊盯著他時,他就好像被毒蛇盯上,深沉恐懼不斷自心底湧現,佔據身軀每個細胞!這種猛然浮現腦海的認知,讓曼菲斯特淌下冷汗。

  如果,曼菲斯特不是代表整個喀依奴神殿,象徵雷爾瓦特公國的顏面,說不準,他早已轉身離去。

  看著他的神情變話,路又是無聲輕笑。

  年輕得勢的大神官恐怕不知道,若是有人存心想擊垮他,實在容易。路蓄意微瞇眼眸,待曼菲斯特的精神狀態,被逼至緊繃即斷的程度,他才轉首望向闇夜,溫和笑靨雖是不變,卻多了分真誠,「闇夜的看法呢?」

  與其聆聽他人言不對題的回覆,闇夜的答案,絕對值得他期待。

  「倘若野草佈滿田地,礫石阻隔溪流。」闇夜明白路的問題,聽似無義,實則暗示雷爾瓦特現今處境。「掘土斷根,劈岩開道,應能補救。」

  明知不可為,卻執意扛起的職責,不重嗎?路略帶憐惜的伸手輕拂懸垂闇夜前額的墨髮,「遭受塵世矇閉雙眼的愚者,怎能看透寒霜的無瑕?」他並不希望優秀的人材,因貪婪者的野心而斷送未來。

  尤其是眼前這位純淨無瑕的神官,那將令他減少許多樂趣。

  早已將雷爾瓦特興隆視為己任的闇夜,僅是以堅定的眼神望著路。「若是目標堅決,即使前進的道路佈滿荊棘,亦無法遏止行者邁步。」說到這,闇夜猛地停頓,對於自己是否說錯什麼,以至於路閣下露出那種眼神,深感不解。「請問,我的言語惹您不悅嗎?」

  「即卻是嚴冷寒風,也會為盛開於冰雪的高潔百合感嘆。」路緩緩收回他的手,凝視闇夜的眼眸透著旁人難解的複雜情緒,「何況是我?」無論盛開的百合多麼高雅迷人,終究是不合時節的存在,須臾片刻,便會在寒冬的侵襲下,結束短暫的生命。

  感覺,似乎有些可惜呢!

  若是她的性命能夠換得雷爾瓦特的安定,又何須猶豫躊躇?無法窺知路真正心思的闇夜,以充滿困惑的墨瞳望向旁側的路,「我無法理解閣下的意思。」

  「但願晨星的光輝,能為黑夜裡的迷徒者引路。」和風吹拂的同時,燦陽似的金髮再度飄逸,好似與闇夜的墨髮於風中追逐交纏。

  她雖然無法判斷路的身份背景為何,但多日來的相處與對談,讓她深信,路擁有的智慧,絕對凌駕任何一位賢者學士,倘若如此優秀的人材,願意任職於雷爾瓦特,將是國家之福。闇夜原想說些什麼,可言語竟莫名的哽於喉間,「路……」

  就算她能肯定路不會對雷爾瓦特造成傷害,又能如何?想讓資料不全的人出仕,她是想拿國家冒險不成?這樣的行為,根本不符邏輯與規則!就在闇夜為自己突如其來的想法於心裡反省時,恰巧迎上路的視線。

  視線交集,相凝,像是有什麼東西從心底破蛹而出,難以言形,甚至該說是陌生複雜的情緒,宛如恣意橫生的藤蔓,緩緩盤踞心頭。

  為什麼闇夜默許這人的放肆,以及他所表現的親蜜?更甚至,連她刻意用以疏遠的自稱辭,都為這人而改變。身為旁觀者的曼菲斯特,此刻心情可說是五味雜陳,他並不是傻瓜,流動於闇夜與路間的奇妙氣息,他早已察覺,掩於外袍底下的雙手,更是不自覺的緊握成拳。

  「賽因克雷特大神官。」或許是不甘自己遭受忽視,曼菲斯特嘴角勾起淡然笑靨,不動聲色的劃破兩人間的奇妙氣氛。「妳今日的行程,確定了嗎?」

  曼菲斯特永遠不會知道,他的出聲呼喚,恰巧給闇夜移離視線的機會與藉口。「是的,書記官已將行程表交給吾。」她無法解釋,移開視線後,那股佔據心頭的異樣感覺是什麼,就好像心臟被掏空般難受,「請問您有何吩咐?」

  為何闇夜無法將他與路平等對待?他要的,並不是職屬分明的相處啊!看著闇夜恭敬拘謹的態度,曼菲斯特只覺胸口一陣窒悶。

  半晌,曼菲斯特才揚著笑容開口,「不知,賽因克雷特大神官,是否介意我同行?」明知道,自己的提議極有可能遭到拒絕,他仍想放手一試。

  「您甫方返國,身心必是疲憊不堪。」恭謙優雅的神態劃出無法跨越的分界線,柔軟悅耳的嗓音讀不出半絲情緒起伏,合乎禮節而不由餘地的拒絕,「請您好好休憩養神。」闇夜禮貌性的朝曼菲斯特鞠身告退後,便毫無猶豫的轉身離去。

  曼菲斯特下意識的想舉步追隨,卻意外的遭人阻擾,擋身於前的路依然漾著溫和笑靨。

  「喀依奴大神官,即使雙手上頭的傷痕微不足道,也得仔細處理才是。」語畢,路亦相當瀟灑從容的轉身離去。

  蓄意放緩步伐的闇夜,在路走近,並與她併肩同行後,才恢復應有的行走速度,即使兩人身影越行漸遠,依稀可以聽聞兩人的私語交談。

  這個叫路的男人,究竟是何來歷?看似平凡無奇的動作裡,透露著令人膽顫的危險訊息,甚至連……待視野再也見不到兩人身影,曼菲斯特這才俯首觀視攤開的雙手,掌心與指甲上頭沾附些許殷紅。

    ***  ***  ***

  「無論面對何種情況,妳都必須保持絕對的冷靜與理智。」難以辯識性別的聲音由四面八方傳來,令人難以判別方向與距離,「唯有如此,妳才能作出完美無誤的判斷。」

  「如同漆黑幽夜般的深沉,即是妳的存在意義。」

  「多餘的感情只會影響到妳的判斷能力,妳懂我的意思嗎?」時而柔軟,時而威嚴的嗓音,就像是具有魔力的深烙聽聞者內心,「妳該做的事,只有一件,不斷督促自己,時時增進知識與見解。」

  「成為雷爾瓦特盛世下的基石。」

  「歷經無數篩選,脫穎而出的優秀孩子啊!」擁有催眠效果的嗓音,如同直接傳入腦海般的清晰。「妳的名字是闇夜.賽因克雷特。」

  早已忘卻那聽似熟悉又感陌生的嗓聲出自何人,但,它總在午夜夢迴間警惕著、提醒著,不斷告訴自己,她的身份和職責。闇夜靜靜看著眼前可謂損傷慘重的畫面,深邃墨瞳流轉透著難以參透的冷然,耳畔傳來的奮戰聲無法動搖冷靜神情。

  他們尊服的大神官,怎會如此殘酷冷血?

  難道她聽不見雷爾瓦特子民的哀鳴,看不見侵蝕百姓的邪惡魔物?眼看闇夜似乎不急著展開救援行動,隨行而來的神官們內心愈加焦躁騷動,礙於主事者尚未下達命令,他們也只能站於安全區域乾著急。

  隨行神官為何焦急難耐,闇夜全都明白,只是,與其要任他們毫無計劃的魯莽行事,不如冷靜思考對策、仔細觀察敵方行為模式,藉此判斷其弱點,雖然會有些許百姓因此喪命,但他們的犧牲,將成為奠定雷爾瓦特盛世的基石。

  觀察片刻,終於發現魍魎破綻的闇夜,優雅翻開持於左手的白皮銀紋書冊,頓時,屬於她的神聖氣息,隨著低詠聲高漲盛熾,宛若散發甜美氣息的致命誘餌。

  察覺到這股力量的低等魔物,發出尖銳刺耳的嚎叫,出自本能的貪婪,讓牠們紛紛將目標轉向闇夜與她身後的神官們。

  賽因克雷特大神官瘋了不成?先是不管百姓死活,現下居然將那群魔物全引過來,想自殺也用不著拖他們下水啊!

  長期深居喀依奴神殿的神官們,幾時見識過此等陣仗?當密密麻麻的魔物急馳而來,他們神情慌亂無比,架設結界的過程更是錯誤百出,潛藏內心的深層恐懼,化為浮現腦海的凌虐畫面,身軀遭到無情肢解分食的假設情景,讓他們臉色愈發泛白、慘澹。

  犧牲百姓,換取敵方弱點的作法,需要相當大的勇氣和決心啊!但……光憑她一人,真能阻止為數可觀的魔物群?

  他非常期待闇夜的表現啊!

  當神官們全數避至結界內部時,路僅是噙著溫和微笑佇立於闇夜身旁,俊美的臉孔尋不到半絲驚恐失措,他以無聲的堅定,表達對闇夜的支持。

  以己身作為誘餌的闇夜早已結束短暫咒詠,待魔物群全數進入攻擊範圍後,她才神態從容的闔上書冊,朝狂嘯而來的魔物們綻放微笑,纖細修長的右手則是憑空輕揮。

  「封魔。」

  優雅的動作,好似慢動作般的映入眼底,可夾帶淨化之力的神聖魔法,像是劃過夜空殞落的星辰,散發著燦爛耀眼的鋒芒,無情砸向魔物,流洩一地殺戮。

  與自身屬性完全相反的魔法,在魔物身上快速運轉、吞噬,企圖緩和體內灼熱高溫,而翻滾於冰涼大地的牠們,承受著宛若撕膚碎骨的疼痛,悽厲駭人的哀嚎,再度迴盪於天地間,驀然自地底竄出的數道金華,規律的延展蔓延,交織劃出巨大法陣。

  原先行動尚稱規律的魔物們,此刻已是潰不成軍。

  僥倖避過聖魔法攻擊的魔物,則是在求生本能的驅使下,如同無頭蒼蠅般的亂竄逃逸,可惜腳下的魔法陣是道難以突破的結界,饒是硬闖,也會在突圍前夕,化為漆黑燼末,無法扭轉的既定命運,滅亡。

  雖說眼前的魍魎盡是些低等魔物,數量卻也多的驚人,她卻憑一人之力將其傾滅,的確不簡單,可惜……終究是個人類,不然她應該能表現的更為出色。路揚於嘴角的笑靨依舊溫和,看向闇夜的眼神卻透著一絲激賞與惋惜。

  早已疲憊不堪,進而想放棄飄渺希望的人們,目睹無數光束自天而降時,甚至絕望的以為,這是上蒼所給予他們的最終審判。

  強光過後,再度睜眼的人們,幾乎是不敢置信的看著眼前景象,魔物們,傾滅!

  害怕魔物會再憑空冒出的人們,忐忑不安的觀看四周,映入他們眼底的,不再是猙獰駭人的魔物,而是一對擁有姣好面容的男女,對比似的金絲墨髮隨風飄逸,高貴脫俗的氣質與勾勒嘴角的溫和笑靨,形成令人難忘的獨特魅力。

  聖賢般的存在。

  闇夜朝仍舊待在結界內的神官們頷首,意示他們前往救治傷者,清掃魔物餘黨,才緩緩開口自介,「吾乃闇夜.賽因克雷特神官,奉喀依奴大神官之命,前來處理紛亂根源。」

  輕柔的嗓音似如和風,平穩清晰的傳達給在場眾人,撫平焦躁不安的情緒。

  雖說他們在事發當時,曾向喀依奴神殿提出救援請求,但他們相當清楚,這是個偏僻落後的地區,喀依奴神殿肯受理此事已是萬幸,至於援助者的素質如何,他們根本不敢多作奢求,沒想到,前來處理此事者,竟是身為最高神官之一的賽因克雷特大神官!

  從古自今,有多少的神官神侍心裡,冀望自己能與雷瓦爾特精神象徵更為貼近?如今,他們有幸親會最高神官,怎能不感詫異?

  闇夜無法知曉,自己的名字,無形中撩起人民心底的層層漣漪,她踏著優雅的步伐走向因滿身汙穢,略顯狼狽的人民。「請問,駐守於此的神官,是否無恙?」

  語音方落,一名中年男人已拖著傷痕累累的身軀,自人群裡緩緩步出,原該潔白的神官服染著暗褐血漬,隨處可見的破損,是激鬥下的產物。

  或許是身負創傷的緣故,本該行動靈敏的中年神官,此刻竟是動作遲緩的讓人訝異,他刻意忽視不斷自身體各處襲來的劇烈疼痛,恭敬謙卑的朝闇夜鞠身致意,「賽因克雷特大神官。」看似若無其事的神態,卻因乾燥沙啞的嗓音而洩底。

  「辛苦你了。」看出男人正在逞強的闇夜,移步來到男人正前方,緩緩將右手舉至男人前胸,瞬時,溫暖的白光籠罩著男人,片刻過後,原先佈滿男人身軀的傷痕已盡數消失,「請你在回房休憩前,就此次事件,提出簡約報告。」

  表面上,闇夜治療了他身體上的創傷,實際上,她相當清楚,精神方面的疲倦,還是得靠調養來舒解。

  原先與闇夜同視災區的路,在闇夜專注聆聽報告的同時,抬首眺望遠處,旋即默不作聲的悄然離去。

    ***  ***  ***

  天空在夕陽的渲染下流轉著奇異的色彩,遙遠天際輕灑著淡淡的淺紫,接著是紅若牡丹的雲霞與豔麗的橙金,再轉接魚肚白,最後是平日常見的蒼穹,籠罩著白霧的蒼翠密林,在澄金餘輝的照耀下,透著難以言喻的朦朧美感。

  照理來說,像雷爾瓦特這類的宗教國度,領土規劃時,必會設下強大的結界,若是他的推測無誤,此處應是其中一個結界點。

  趁著闇夜聆聽事件報告與處理善後事宜的閒暇時間,路獨自來到災區附近的密林前方。「難得有機會欣賞夕陽美景呢!」

  人心的腐敗,信仰的衰竭,都足以削減結界的效果,但……他可以保證,長年庇護雷爾瓦特的結界,仍舊足以抵擋多數魔物的侵襲。路踏著優雅步伐走入密林,緩緩漾於嘴角的微笑,似如春風般醉人。

  若是鬧事的魔物裡頭,混雜著中、高階級者,憑牠們的能耐,想破除結界,不難,可,方才映入眼底的,盡是些劣質階級,這種毫無能力、智謀的低等魔物,是以何種方式進入雷爾瓦特?遮蔽視線的濃霧,在路面前,就像是完全不存在般,絲毫無法構成影響。

  前行一段距離,路敏銳的發覺,自他踏入密林後,緊鎖著他的貪婪視線不曾轉移,甚至有跟隨他行動移動的趨勢。

  他是該為這傢伙的勇氣喝采,還是該為牠的蠢昧嘆息?印象裡,似乎沒人敢這麼正大光明,垂涎他的血肉呢!路揚於嘴角的笑意緩緩加深,碧綠眼眸更是流轉著難以參透的光彩,「透潛藏暗處的危機,總能輕易奪取貪婪者性命。」

  縱使知道身旁潛伏著危機,路前進的步伐,還是不曾產生半分遲疑。

  隨著路腳步移動身軀的狩獵者,是條攀附樹幹的黑鱗蟒蛇,嚴格說起,牠算是樹林內首屈一指的獵人,跟蹤過程裡,悄然無聲,若非路的警覺性高於常人,恐怕也難以察覺牠的存在。

  早已作好襲擊準備的黑蟒,吐嘶著豔紅舌信,閃爍詭譎青光的銅鈴眼眸倒映著路逐漸靠近的頑長身影,瞄準路頸部的鋒利毒牙滴著透明液體,凡是液體沾附的物品,皆以驚人速度腐蝕,這是擁有蛇類外表的魔物。

  當路自黑蟒埋伏的樹蔭底下走過時,蓄勢已久的黑蟒立即發動迅雷攻勢,足以咬碎任何物品的血口,更是直取脆弱頸部!

  根據經驗法則,這種疏於防範的獵物,通常都會在牠的突襲下,頸椎盡碎,就算僥倖避開要害,也會因強酸腐蝕而身亡,無論是哪種情況,對牠來說,都是有利無害。

  可惜,牠這回失算了。

  眼看含帶強酸的利牙,即將吻上路的頸部,黑蟒卻像是被什麼東西隔住般,在距離路數尺之處,猛然停下攻勢,牠尚來不及搞清發生何事,身軀便如同燃燼的黑碳般,化為粉末碎屑。

  他難得好心的出聲暗示,沒想到那尾低等魔物居然蠢的不知進退。從黑蟒突襲,到牠莫名毀滅的過程裡,路都不曾回眸觀視,彷彿一切都與他毫無關聯。

  或許是黑蟒慘亡的緣故,魔物間的公憤就此引爆,原先空蕩的白霧密林,傳出擾人心神的駭人聲響,因白霧遮蔽而難以發覺的幽腸小逕,眨眼間,已讓無數低等魔物佔據,魔物們張牙舞爪的兇狠模樣,似乎是在向路宣告,他將屍骨無存。

  「隨風迴盪的低沉暮鐘。」路神態悠閒的看向魔物盤踞的幽腸小逕,噙於嘴角的笑靨,再添三分溫和,「正歌頌著全新開端。」

  語畢,他再度邁開步伐,宛若眼前恣意叫囂的魔物們,如同家庭飼養的貓犬,溫馴無害。

  自兩肩垂懸而下的裝飾藍帶與銀白披風隨著動作揚舞,橙紅細緞纏繞髮尾的金髮,在銀白服飾的陪襯下,更顯耀眼明亮,如同光炬般,刺痛魔物們的雙眼,饒是周遭佈滿猙獰魔物,俊美的臉孔依舊看不出半絲躊躇。

  路不作任何防備便踏入小徑的舉止,看在魔物們的眼裡,無疑是種變相輕蔑與挑釁,盛怒的魔物,再也按捺不住高漲憤火,前仆後繼的襲向緩步而行的路。

  眾多魔物蜂擁而上,饒是再強的神官,也會在氣空力盡後,被撕成碎屑肉片,何況是單身一人的路?奇怪的是,魔物們非但未能接近路,反而全數步上黑蟒的後塵,在距離路數尺遠的地方,憑空灰化。

  原該隨著夥伴,連續發動攻擊的魔物,因那短暫的間隔,僥倖保全性命,牠們親眼目睹同伴瞬間灰化的過程,盈滿恐懼的瞳眸,倒映著隨風飛灑的斑斑黑粉,粉末似如擁有生命般,輕輕融入白茫霧氣,交織出充滿死亡氣息的詭譎畫面。

  路緩緩停下腳步,滿是蓄意的將視線移向仍舊圍於他身側的魔物,接著,一抹親近宜人的溫和笑靨,驀然綻放。

  尋常無比的恬淡微笑,讓魔物們受到莫大驚嚇,悽厲鳴叫頓時迴盪整個密林,當路再度跨出步伐,魔物們立即充滿警戒的往後跳躍,確定路沒有攻擊意念後,旋即調頭奔離,好似身後有什麼恐怖魔神在追趕,速度快的讓人咋舌。

  這該說他相貌駭人,還是這群魔物不懂禮節?看著魔物們倉皇而逃的背影,路發出無謂的輕笑聲,接著,繼續朝目的地前進。

  越是靠近密林內部,霧氣就越顯稀薄,尤其是路的最終目的地,更是景色清晰,絲毫不見霧氣存在,這也無形證明,外頭那層不見五指的濃霧,是有心人士蓄意設下的防護措施,目的在於嚇阻好事者。

  翠綠樹葉隨風輕輕搖曳,發出催眠似的窸窣聲,投射草皮的樹影,因日照角度與微風而像舞蹈般的擺搖,棲息林間的鳥兒,似乎有意與葉音爭鋒,不時發出長短不一的清脆啼鳴。

  毫無異樣的尋常樹林,真有路所想要的秘密?

  以濃霧混淆視線,使入侵者將迷失於方向,進而成為潛伏魔物們的食糧,就算有人僥倖未死,來到密林內部,也僅是徒勞無功,相當慎密的安排啊!縱使眼前景色與想像不符,路卻沒有調頭離去的打算,反而再度舉步向前。

  雖說這種程度的障眼法,對他毫無作用,但……以人類的角度而言,值得誇讚呀!路碧潭似的深邃瞳眸閃過難以解釋的光芒。

  剎那間,周遭景象竟開始龜裂,裂痕如同藤蔓般的在景色上頭延展,最後宜人景色竟如玻璃般碎裂崩解,脫落的斑斕,更是在瞬間消失無蹤。

  此刻,映入路眼底的景象,不再是尋常無奇的密林風景,而是陰森詭譎的樹林,畫於焦黃地表的中型魔法陣運作著,魔法陣陣心,浮有散發螢紅光芒的菱形體,蘊藏力量的菱形體,周邊浮游著細如絲線的紅色光絲。

  紅絲強勢劃開設於雷爾瓦特邊界的結界,形成足以供給大型魔獸通過的門扉。

  路不動聲色的掃過周遭景物,緩緩揚起溫和笑容,毫無躊躇的往魔法陣走去,前腳甫踏入魔法陣,數道無形風刃已急襲而來,夾帶強大殺傷力的颶風,尚來不及傷及他分毫,便被同樣無形的力量徹底擊破,轉化為清爽宜人的拂面柔風。

  雖說這風刃對他而言,是微不足道的存在,但擊在毫無防備的人身上,將是非死即傷的嚴重後果,倘若,前來調查的人,不是他,而是結束善後事宜,前來檢視結界點是否缺損的闇夜……路凝視消散颶風的碧綠瞳眸悄然染上一層迷濛,噙著於嘴角的微笑更為迷魅惑人。

  散發黯淡光輝的魔法陣亦在此時產生變化,構成魔法陣的線條如同擁有生命般,緩慢朝陣心聚集,凝重濕氣與腐朽味盤踞彌漫,不知自何冒出的釉黑土塊自陣心緩緩隆起,隆至成人大小時,土塊化成人身蛇尾的魔獸。

  豔美臉孔搭配著黃澄細眸,長於頭頂的三對彎角流轉著暗紫螢光,烏亮長髮覆蓋裸露豐滿的身軀,淺紫帶白的肌膚透著獨特風采,黑紫相間的下身如蛇般修長,自背脊延至尾端的長刺,鋒利無比,牠以蛇尾纏繞菱形光體,儼然守護者之姿。

  照常理而言,想破壞菱形光體者,勢必得先擊敗看守的中階魔獸,可惜,這點不適合用在他身上。路緩緩瞟向纏繞光體的魔獸,當視線移至光體時,碧眸猛然微瞇,光體瞬時碎為粉灰,「此等重禮,我若不給予適當回應,豈不顯得太過寒酸?」

  失去作為支撐的力量來源,結界上頭的門扉再度關閉、消失,菱形體消失前夕飄散的粼粼光粉,折射著魅人暗紅。

  頓失倚靠而跌落地面的魔獸怒不可遏的發出長嘯,待牠視線落至路身上時,參雜著恐懼、迷戀與驚愕的情緒迅速填滿魔獸胸膛。

  滿是殺機的佈局,為的是誰?心裡已有底譜的路,率先打破死寂,他從容優雅的走向魔獸,毫無防備的模樣,讓人心生疑竇。

  本來他並無意干涉俗事,可對方既然將目標鎖定在他的娛樂身上,他只好先發制人了。

  路的逼近帶來強烈壓迫感,緊繃的神經再也無法承受任何刺激,魔獸發狂般的撲向路,欲以尖銳雙爪撕裂眼前敵人,殊知,路一個優雅迴身,便避過這急馳如電的攻勢,魔獸雖是撲空,蛇尾卻已揮掃而出,看似平凡的一擊,竟劈石裂地。

  可惜,路早已躍離原地,徒留窟窿。

  這的確是活動筋骨的好方式,但……他已經開始對這種渾是野蠻的遊戲感到厭倦。甫踏實地的路,揚起柔和微笑,深邃眼眸更是清晰倒映出魔獸身影。

  與生俱來的求生本能告訴魔獸,眼前這個散發危險氣息的男人,不會再度容忍牠的放肆,清楚自己不是對手的牠想逃,卻發現自己已在不覺間讓無形力量壓制,再也動彈不得,像是千萬斤重的空氣,壓迫著身軀,重的好似連肺部裡的空氣都要被擠空。

  「倘若,妳能死裡逃生。」路噙著溫和微笑,看著露出哀求眼神的魔獸。「請轉達貴主人。」碧眸微瞇間,加諸於魔獸身上的重力再度加強,但魔獸早已失去哀鳴的權利,僅能看著自己身軀,緩緩被壓為粉末碎屑。「覬覦賽因克雷特神官,得付出相當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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