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菊樓已於CWT 27全數完售,故,在此放上全文。

  感謝各位的支持,下回再會。
 

 

 

  幾乎是在聽聞喚聲的剎那,闔眼休憩的慕翟已睜開雙眼,尚來不及起身相迎,澹臺玄默已來到他面前,朝他就是一揖,「難得翟兄遠道而來,恕玄默未能親迎。」

  「請。」拱手示請慕翟再次入座的澹臺玄默,目光不巧瞥向侍兒奉上的茶盞,思忖裡頭茶水應是早已冷涼,不由得眉頭一皺,正想開口囑咐,跟著他來見客的書僮卻是見機識趣的攬下重新沏茶奉客的活。

  閒聊數句,名喚瀟湘的書僮已奉上新沏的六安瓜片,並帶著其他侍兒一同退下,將空間留給澹臺玄默和慕翟兩人。

  沒了閒雜人等,慕翟此刻的神態比方才自在許多,就連話語也隨意不少,「數月未見,你這蘭苑是愈發精緻。」頓了頓,心裡幾番斟酌的他,終是忍不住開口,「倒是你,眉宇神態竟是比往日要來得抑鬱……」

  話到這,就沒了由頭。

  慕翟與澹臺玄默相識非是一天兩天的事,澹臺玄默心裡橫著怎樣的大石,自是心裡有數,此刻提起,不過是因為見他身姿愈發清雅,人卻愣是消瘦一大圈,硬是透著幾分抑鬱成疾的病態樣,方才出聲提醒。

  有道是心病難醫,更何況澹臺玄默得的,不是一般心病。

  不知道短短時間,慕翟心裡已轉過無數念頭的澹臺玄默,僅是一聲輕笑,將茶盞放回高几後,緩言,「雖說醫者父母心,看見翟兄這模樣,我不禁想起你我初識之時。」頓了頓,他才繼續未完的話語,「即便不是銷金窟,這會晤一面值十兩的價,猶是太過。」

  「翟兄日後還是少來為善。」

  十兩,富貴人家看來,算不上什麼,不過就是一房太太小姐,加上丫環婆子的月錢,但對一般尋常人家來說,卻是足夠半年開銷。

  「澹臺……」沉默片刻,慕翟再度開口,這回,他索性省去那繁文縟節下的稱呼,「萑蘭,你知道,我平素沒什麼喜好,幾年下來,存了不少銀兩。」原本想順勢說出的話語,在他望著那張日益顯得俊秀斯文,卻怎麼也掩不去憔悴的面容時,怎麼也說不出口。

  「這點銀角子,還是使得的。」

  語末,慕翟抬頭望向位居主座的澹臺玄默,見他依舊眉頭微鎖,便刻意打趣,「你久居蘭苑,怕是不知道,你澹臺公子現下可是學子文人爭破頭也想見上一面的風流人物。」

  「區區十兩,能和你促膝長談,值得。」這話不單是安慰,更是出自肺腑的真誠。

  換作尋常小倌,知曉客人願意為了自己,打水漂似的不斷將錢砸下,哪個不是歡喜得緊,偏偏,澹臺玄默聞言卻是眉間緊皺,最後,又是一聲輕嘆,「京城價高,居之不易,翟兄總得為日後打算。」

  短短數句,慕翟便知曉,這段時間來,澹臺玄默的心病不單未癒,反有添重的傾向,外頭的盛名,更是加重其心病的原因之一。

  澹臺玄默,人稱澹臺公子,表字萑蘭。

  人如其字,似如幽蘭,謙遜有禮,琴棋書畫無一不通,莫說是京城,就是江南北漠,凡舉士人學子,鮮少不知其人,饒是隨興而作的幾篇文,亦不乏文子傳閱謄寫,偏生,這麼一個才貌雙全的男人,不得應試赴考,亦不得任官致仕。

  原因無他,只他是名男倌。

  不同於粉頭、花魁日後覓得良人,可以洗盡鉛華,嫁作人婦,男子一旦沾了妓子這名頭,哪怕是清倌,贖了身、脫了籍,仍得一生背著有辱斯文的責謫。

  有了這層因緣,什麼功名致仕、光宗耀祖,這輩子與澹臺玄默斷然無緣了。

  倘若,澹臺玄默自幼棲身相公館,許興,賣笑逢迎對他來說,非但算不上什麼,甚至還會如魚得水,偏生,他來到賞菊樓時,年過十五,不出幾年,便是及冠,莫說才華氣度,就是為人處事之道理早成定局。

  任誰都能看出,出身書香世族的公子哥,為何會淪落到賞菊樓,這點,沒人知道,他們只知道,賞菊樓裡,多了位爾雅斯文的小倌。

  面容俊俏、才華洋溢,或是能歌善舞、懂得阿諛奉承的小倌,賞菊樓不曾缺過,澹臺玄默的出現,不過象徵著,一根新苗的誕生,至於他是否能成為根正苗紅的頭牌,端看個人造化,可惜,澹臺玄默沒那個命。

  想到這,慕翟幾乎不作思索就回了話,「你又可曾為自個的將來作打算?」

  見澹臺玄默臉色微凝,他何嘗不知道,這幾年盛名在外的澹臺公子,看似風光體面,實際上,卻是朝不保夕,再者,有點出路的小倌,哪個不是趁自己韶華猶在,傍上個人家或是拿出多年積蓄為自己贖身?

  就他澹臺玄默,頗具盛名,至今仍是身不由己。

  果不期然,慕翟腦中剛閃過這些念頭,澹臺玄默已揚起一抹淡笑,「翟兄無須掛心,天無絕人之路,我自有生道。」

  慕翟正想再說些什麼,澹臺玄默卻是神情微變,旋即以手掩嘴,止不住的一陣猛咳,嚇得他連忙起身離座,三併兩步的來到他身邊,為他拍背順氣,待澹臺玄默咳止,方才發現,那支寫得奇文、彈得妙曲的右手,指間沾附殷殷紅絲。

  顧不得禮節與主客之分,本就醫者的慕翟當下拉過澹臺玄默右手,以食指、中指和無名指按觸其手腕,探診其脈象,初探結果竟是讓他心驚膽顫、眉頭頻皺。

  「不過多年陳疾復發,稍作歇憩即可。」沒等慕翟反對,澹臺玄默已悄然抽回右手,任是一派雲淡風輕。

  早些年曾為他療傷治病,方才又替他診過脈的慕翟如何不知,澹臺玄默分明是抑鬱多年,以致心肝陰虛,進而拖垮身子的緣故?

  若不是早些年那些折難,澹臺玄默的身子又怎會被掏空至此地步?

  青樓、相公館素來不是善地,凡是有頭有臉的花魁娘子、相公小唱,哪個不是長袖善舞、精於諂媚?

  就是賣藝不賣身的清倌,也懂得攀附幾個可以傍身的權貴富豪。

  頭牌名妓尚且如此,何況是初入堂子不久,連讓人撂牌子都不行的小倌,偏偏,這淺顯易懂的道理,澹臺玄默楞是沒將它當回事,依舊一身讀書人的傲骨風節。

  初時,確實有些許富豪權貴,對這名油鹽不侵的小倌頗感興趣,可,一來二往,碰的釘子多了,修養好的,一晒置之,不再自討沒趣,修養稍差的,恨他讓自己失了顏面,暗中使使絆子,討口氣就罷了。

  小人且蠻橫的,索性當下就動私刑。

  幾回下來,雖說常讓人打得皮開肉綻,終究不曾傷及性命,調養個一月半旬即可,只是砸下去的藥錢,每每都讓老鴇心疼的彷彿割了塊肉。

  時間一長,除了寥寥幾名真正愛文憐才的權豪,偶爾願意砸點銀子與澹臺玄默暢談經文詩理,其他本就只是貪圖新鮮的勳貴富豪漸漸沒了興頭。

  能為堂子爭來大把銀子的小倌是寶,反之,則是招人嫌惡的蠹蟲,偏生澹臺玄默不肯低頭拉攏達官貴人,就連巴結樓內頭牌、老鴇龜公都不曾,自是落個侍才傲物、自侍甚高的風評,愈發不招人見待,於是乎,澹臺玄默就讓老鴇攆去偏僻院角的雜房獨居。

  直到某日,某位親蕃酒酣耳熱之際,猛地想起賞菊樓內還有這麼名文采出挑的妙人,否則不慎得罪權貴,讓老鴇關入柴房思過的澹臺玄默,也不知道要關到什麼時候才能重見天日?

  興許是為了報答親蕃的知遇之恩,也可能是想宣洩多年來,被困賞菊樓的不平,那時,身子還不似現在如此陰虛的澹臺玄默,破天荒的撫琴弄蕭,就是從來不曾在人前顯擺的潑墨成畫、鬥詩作對,澹臺玄默全獻給了那名親蕃。

  最後,他甚至舞上一段雖是不如武人慓悍,卻也英氣逼人的劍舞。

  獨身一人,與會鬥藝,硬是將賞菊樓當時的幾名頭牌擠兌的灰頭土臉。

  那日過後,賞菊樓內有位才華洋溢的澹臺玄默,這消息總算露了頭,可,澹臺玄默卻病倒了,所幸那位親蕃對他抱有一絲愛才之心,楞是招來了資歷雖淺,醫術卻頗為了得的慕翟為他看診,就連後頭修身養息的用度,親蕃也全包了。

  那時的澹臺玄默,以及現在的他,兩者間相差無幾,唯有眉間那抹抑鬱日益加深。

  初時,慕翟曾以為澹臺玄默和一般相公唱子相同,不過是侍才傲物、喧嘩取眾之輩,幾番相處才知曉,這人遠比他想的要氣節許多。

  一身傲骨,楞是得在煙花之地埋沒,莫說澹臺玄默心結難解,就是他也覺得可惜。儘管澹臺玄默讓他無須介懷,可見他甫談數句便再度轉首輕咳,又是斑斑紅梅,慕翟如何不知,澹臺玄默若是再度倒下,怕是神仙難救,於是,埋心許久的話語,終是脫口而出,「萑蘭,我是說……」

  「假若……假若我有能替你贖身,你可願意?」

  話未說完,花廳外頭傳來滿是戲謔的話語,「聽慕大夫這話,莫是打算砸鍋賣鐵?」順著嗓音望去,垂廉已讓侍兒高高打起,一名頭戴紫金冠,身著織金暗花雲錦袍,外罩沉香遍地金縐紗氅的男人就這麼大剌剌踏進花廳。

  「才想著,雈蘭這兒怎麼如此熱鬧,不料是慕大夫來了。」

  乍看來人金冠錦袍,赫是一副權顯富豪子弟的做派,只,神態眉宇透著一絲狂傲不羈,說是不曉世事的紈絝子弟,言行舉止又帶著幾分刺探。

  「長風公子。」澹臺玄默正準備起身一迎,來者已快一步來到他身旁,硬是將他按回原位。

  「得了,你那破勞子病身體就乖乖坐著,這不是外頭,我也不是那些個喜歡看人迎來諂媚的大爺,這套就免了。」沒等澹臺玄默開口,長風靳爗兀自轉頭看向坐在另邊的慕翟,「慕大夫,雈蘭的身子是什麼情況,我就不囉嗦,我只告訴你一句。」

  「這小子的吃穿用度,套句話來形容再實在不過,花錢如流水。」

  這些話後頭隱著怎樣的意思,長風靳爗沒說,慕翟心裡卻是雪亮,於是,兩人交談不過數句,他便藉故起身告辭。

  待人走後,長風靳爗才伸了個懶腰,對神色始終如一的澹臺玄默笑道:「我看慕大夫對你倒是不錯,剛從冰天雪地、鳥不生蛋的鬼地方回來,就眼巴巴的跑來找你,如何,要不讓他包了你算了?」

  「說那什麼話?翟兄不過是醫者仁心。」

  「醫者仁心?我看他根本是別有所圖!」正想再笑鬧幾句,看澹臺玄默能忍到何時的長風靳爗,赫然發覺,澹臺玄默的面色比方才要白上幾分,再看他一身單薄,不由得皺眉。

  原想脫下大氅給他取暖,驀然想起,今日他不過是穿了件沉香遍地金縐紗氅的長風靳爗,好沒氣的對隨著他進入花廳的書僮吩咐,「柳墨,還愣在那做什麼,沒瞧見你家公子面色不佳,還不快去裡頭拿件大氅給他披上?」

  「當主子的柪,當奴才的蠢,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待柳墨匆匆離去,他才一面搖頭,一面挪至澹臺玄默身側的椅子坐下。

  喝了口擺放高几,澹臺玄默不曾動過的六安瓜片,長風靳爗不以為然的嘖嘴,「嘖,連茶涼了都不知道要換,好好的六安瓜片都讓他們給糟蹋了。」叨唸的同時,先前離去的柳墨已捧著一件銀鼠大氅進屋。

  莫約是對他們失了信心,本想讓他們為澹臺玄默披上的長風靳爗,索性自個搶了過來,親自用銀鼠大氅將澹臺玄默包得紮紮實實、密不透風,「你再這麼糟蹋自己,那位慕大夫怕是真的砸鍋賣鐵,也會想辦法把你弄出賞菊樓。」

  見澹臺玄默張嘴,似乎是想反駁,長風靳爗硬是搶在他前頭開口,「甭跟我說不可能,長眼睛的全得看出來,慕大夫對你很是上心。」

  「靳爗兄,相公堂子向來不是易與之處,你又何苦陷翟兄不義?」沒了外人,澹臺玄默自是不會拿禮教自矜,儘管,每回直呼長風靳爗和慕翟的名,他總會感到不自在,可,對於這兩名性格家世截然不同,卻同樣不拘小節的友人來說,他喊其表字,反倒會令他們不悅。

  久而久之,澹臺玄默也只能滿心無奈的做出這種於禮節極其不敬之行為。

  見澹臺玄默每每直喚他們名字,眉頭總會不自覺的微皺,長風靳爗就覺得有趣,他只看了他一眼,便隨口掐了個藉口打發柳墨他們,待室內只剩下他們兩人,他才緩緩開口,「這些年來,雖有我支撐一二,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若我千金散盡,或是有個好歹,你說,誰能給你撐腰?」

  此刻,見澹臺玄默一昧沉默,對他的話不置可否,長風靳爗只是搖頭低語,「你別看我現在這樣風風光光,一呼千諾,私底下,盯著我的人還嫌少嗎?今兒我還活著,明兒,誰能保證,我是會死在仇人手裡,還是死在官府手裡?」

  「長風家乃武林第一大家……」澹臺玄默話未說完,長風靳爗已出聲打斷他未完言語。

  「武林第一大家又如何?」知曉澹臺玄默心底明白,只是不願屈服賞菊樓的長風靳爗一聲長嘆,「俠以武犯禁,光是這樁,朝廷能不盯著嗎?到時,只須一丁點差錯,一道聖旨,就足以定我一門生死。」

  說到這,長風靳爗似笑非笑的看向澹臺玄默,「莫非,雈蘭希望我豎旗為王?」

  「此乃大不敬之言。」

  見澹臺玄默眉頭深鎖,長風靳爗怎會不知,這傲骨執拗的公子,心裡想些什麼,於是,他好沒氣的笑道:「我還沒傻到想害自家滿門抄斬,只是,雈蘭,凡是總得預留後路,千萬別讓我哪天不幸橫死,還得掛記你無依無靠,那我九泉之下也難以安心。」

  「真有那日,雈蘭以身殉死,一酬知音也無不可。」

  「混帳東西,誰讓你一死酬知音了?」長風靳爗素來不喜文人那套,士為知己者死,現下聽澹臺玄默似如笑語,卻帶著一絲認真的話語,不由得搖頭笑罵,「我可不想讓那群文人舉子開棺戮屍。」

    ***  ***  ***

  京城雖說是天子腳下,地價金貴,任怎金貴也分作三五九流,除去皇城左右的大小胡同、公伯侯伯府,滿城勳貴、閣臣權官幾乎都集中在那,自然,那區住不得尋常人家,除此之外,尋常公卿榮顯與否,端看自個住哪。

  既是滿朝文武俱在,風流勾當自是不會少。

  逢節宴客、飲酒作樂,喜歡叫條子、召歌伎的富豪大有人在,喜歡找相公、養小唱的權貴也不少。

  雖說自個往來的好友兄弟,不乏家中養個小倌,或是龍陽之好,但,長風靳爗對這口癖好向來是敬而遠之,直到他自個包下全京城,不,該說是天下最負盛的澹臺公子時,人們只道他一擲千金卻眉頭不皺的豪氣,卻無人知曉其中曲折。

  昨日,索性就在蘭苑歇下的長風靳爗,一早起來,在侍兒服侍下梳洗妥當,換了身乾淨衣裳,又用了早點。

  等了半晌,始終不見澹臺玄默的身影,長風靳爗隨口問了句早早就過來服侍瀟湘,方才知曉蘭苑的正主子,昨兒夜裡似是受了涼,咳了好陣子的血,房內上下一片混亂,又是請大夫,又是熬藥燒水,折騰至天色將白,方才服藥歇下。

  「大夫怎麼說?」扔下拭手的白絹,長風靳爗兀自起身朝澹臺玄默的寢室走去。

  知曉長風靳爗必是前往澹臺玄默房中探視的瀟湘顧不得收拾,連忙快步跟上,一路上,他覷了覷長風靳爗略帶慍色的容顏,知曉這位主子多半是惱了,於是愈發小心的回應,「大夫說是公子心思太重,時間久了,難免氣弱血虧,積鬱成疾,昨日不慎受了點風寒,多服幾帖藥,日後再細心調養即可,不礙事。」

  「不礙事?」聽聞這句話,長風靳爗猛地停下腳步,對著瀟湘不住冷笑,「指量我是粗人,不懂醫理是不?」

  「小的沒長見識,大夫說什麼,就以為是什麼,公子恕罪。」

  瀟湘越是唯唯諾諾的告罪,長風靳爗越是不覺平日看來還頗順眼的小廝,現下怎麼看怎麼刺眼,最後,他一甩袖拋下瀟湘,逕自穿過西廊,通過角屋,最後來到澹臺玄默房內的他,甫踏進屋便聞到濃濃藥味,服侍房內的柳墨和兩名小廝正想行禮,便讓他揚手止住。

  邁步來到床前,發覺澹臺玄默除了臉色白些,其他尚稱完好,長風靳爗這才信了幾分先頭瀟湘說的話,只是幾番思量,仍是怕有不妥,他便對一直佇立在旁伺候澹臺玄默的柳墨囑咐,「去請慕大夫過來。」

  「要外頭那群成天瞎攪和,成天作耗的問起,就說我允的,慕大夫的診費酬金,自有我擔待。」

  打發柳墨去請慕翟前來,覺得蘭房似乎微寒的長風靳爗又打發瀟湘去張羅炭爐和湯婆子,最後,房內竟是只剩他一人。

  坐在床旁,看著熟睡的澹臺玄默,長風靳爗無聲淺笑。

  長風家固然是武林第一大家,底下也幹了許多見不得人的勾當,但,檯面上那些銀子倒是乾淨的很,就是從他這輩開始專事享樂,撐個幾代紈絝仍是綽綽有餘,饒是如此,見他每年大把大把銀子往賞菊樓砸,家裡頭那些叔舅輩已有些許議論。

  什麼玩物喪志、有辱門風,他全聽過了。

  就算是不拘小節的江湖中人,世家子終究是世家子,這點,任誰也無法改變,倘若不是家裡逼得太緊,他又怎會一時心煩氣躁的擅進,中了平日絕對不會中計的拙劣陷阱?

  若非如此,負傷的他又怎會誤打誤撞的竄入賞菊樓,進而認識澹臺玄默?

  那夜,撞見那道佇立風雪的清瘦身影,看著那一襲白袍、渾身士子傲氣的傢伙,他原以為,自個多半是逃無生天,豈料,這個文雅卓姿,應是不管閒事的男人不過皺眉,便毅然收留他,掩去雪地血跡。

  如果說,這是他感謝澹臺玄默的理由,後頭,便是他敬重其人品、與其深交的原因。

  那段時間,就算澹臺玄默不說,他也能看出,這個棲身相公館,生得一副好皮囊的小倌過得不好,可,生活任是清苦的他竟為個素昧平生,甚至可能為他招來殺身之禍的陌生人,花去自個多年鑽下的體己,為他延請大夫、抓藥燉補。

  世道本就是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更何況,那日他不過一身粗布麻衣,莫說是貪圖事後回報,瞧著就叫人嫌寒磣。

  為何救他?

  當他提出這疑問,長風靳爗以為自個會聽見什麼見死不救非君子、惻隱之心人皆有之,這類迂腐文皺的回答,沒想到,澹臺玄默卻是一聲輕笑,「雖說負傷,要拿下我或是殺人滅口,閣下仍是綽綽有餘,膽敢讓我離開,不怕我引來追兵,我何懼之有?」

  「你且安心將養,一應有我。」

  誰說百無一用是書生?

  他就遇著一名見識膽量超凡的書生。

  儘管出身武林世家,受人點滴,當湧泉以報的道理,長風靳爗還是懂的,重金酬謝這樣的事,太過矯情且淺薄,更何況,澹臺玄默之所以救他,不是為那壓根不著譜的報答,於是,傷癒之後,他並沒有說什麼大恩大德,來日必報,只是朝他深深一拜。

  就如他所想的,澹臺玄默一點也沒有那些文人的婆媽,大方毫不推託的受他一拜,就算是兩清,壓根沒有半點架子。

  衝著這點,回轉長風家,他將自個以往用來玩耍放縱的銀兩換成張張數字驚人的銀票,再度回到賞菊樓,在澹臺玄默略帶驚愕的目光裡,掏出懷中銀票,重重拍於案上,氣勢萬千的作出這番宣言,「這人的後半生,公子我包了!」

  不得不說,他這樁宣言鬧得轟轟烈烈,不明究理的人以為他偏好澹臺玄默身處風塵,卻傲骨錚錚的性子,熟悉他的人,全道他是中了邪。

  誰也不知道,他之所以一擲千金,為的,不單是報恩,更是一謝酬知音。

  士為知己者死,這檔事,長風靳爗做不出來,可他至少明白,澹臺玄默的身不由己,既是如此,銀兩砸在女人身上是花,砸在古董賞玩一樣是花,何嘗不能為恩人花錢如流水?

  在他的支持下,加上幾名親蕃勳貴的青睞,哪怕澹臺玄默稱不上京城內最頂尖的頭牌,也算得上是賞菊樓內屈指可數的名倌,以往任人揉捏的軟柿子已不復存,看著睡夢間,依然眉頭緊皺的澹臺玄默,長風靳爗不由得想起先前探子回報的消息。

  慕翟曾經使人打聽如何為澹臺玄默贖身,只……賞菊樓當主竟是婉轉暗指,此事他無法作主,上頭的人發話,欲贖澹臺公子,必籌黃金千兩。

  呵,黃金千兩,折合白銀值萬兩。

  想到這事,長風靳爗不由得一聲冷笑,慕翟欲贖澹臺玄默得有千兩黃金,同樣的事,換作他,竟是往上翻了不止一倍,硬生生漲為黃金五千兩!

  就是幾位憐文愛才的親蕃使人探聽,得到的結果也不出左右,一口賽過一口的漫天高價,饒是揮金如土的親蕃也不免躊躇退卻,親蕃尚是如此,何況常人?更何況,敢駁了親蕃顏面,足以說明,隱身慕後者,權勢何等滔天。

  與其說是貪財,不如說是不肯放人!

  澹臺玄默是怎麼開罪這樣一名權勢滔天的人物,長風靳爗沒有問,他甚至一如親蕃們的躊躇難斷。

  姑且不論長風家是否籌得出黃金五千兩,就算是能,叔父舅輩豈會允許他在一名小倌身上耗盡萬兩,那千方百計也要將澹臺玄默困於賞菊樓的權貴,事後是否會放長風家一條生路?幾番思量,哪怕他不忍恩人知己受困風塵,也只能在自個能夠使得的範圍,免去澹臺玄默的不堪與受辱。

  縱是武林第一大家,若是與朝廷為敵,傾覆不過眨眼。

  思緒流轉,旁側赫然傳來聽似微弱,但卻不失精神的詢問,「長風公子怎麼來了?」順著聲音望去,原本安穩熟睡的澹臺玄默不知何時清醒,現下正一臉疑問的看著他。

  「聽瀟湘說你病了,過來看看。」長風靳爗按住澹臺玄默意欲起身的動作,再替他將棉被裹得密實,最後索性就坐床邊與他閒聊,「這麼大個人了,怎麼還會輕忽犯涼?我已使人去尋慕大夫,你不妨再歇歇。」

  至於澹臺玄默清醒時的第一句話,長風靳爗並沒有像往昔般扳起臉孔。

  誠如他自個明白的,他無能,不,該說他不敢賭上整個長風家,也不想賠上附依長風家的千百餘人命來為澹臺玄默贖身,這點,澹臺玄默自個心裡也清楚,故,哪怕他將賞菊樓上下打點妥當,令他不至於在外頭賣藝陪笑,兩人終是踩在一條底線上的知己。

  興許哪日,他會為了保全長風家,置澹臺玄默於不顧。

  思憶至此,長風靳爗倏然無語,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本該靜心養神的澹臺玄默徐緩開口,「京城雖大,立足難矣,煙花雖薄,亦是水深。」

  聽起來沒頭沒腦的話語,長風靳爗卻是聽個明白,知曉澹臺玄默對他使人去請慕翟來探有所不喜,他也只能晒然一笑,「萑蘭多心了,我是請他過來替你看病,又不是讓他來尋花問柳,該給的診費,我一枚銅錢都不會落下。」

  「區區風寒,何須勞師動眾,姑且將養幾日便可。」

  對澹臺玄默那副自個不過是稍感風寒的態度,長風靳爗只是眉頭微挑,「你那什麼破身體,我會不知道?就是病西子也比你強,你好意思說不礙事?」沒等澹臺玄默出言反駁,他接著叨唸,「不趁小病易養,把身體搞好,要等到你哪天夜裡吐血,嚇得柳墨驚動雅蕃才甘心是吧?」

  「就是驚了雅蕃,他請來的還不是慕大夫?」

  短短數句,噎得澹臺玄默無法回應,最後,他只能側過身,面向床內,看著他這和孩子賭氣沒啥分別的行為,長風靳爗又是一笑,「我知道,這年頭,不管是當官還辦事,重的是名聲,你就是怕慕大夫多次出入賞菊樓,落下話柄,可雈蘭,你怎肯定慕大夫日後想進太醫院?」

  「那裡醫的,哪個不是貴人?看似榮顯,實則不然,要是一個不好,革職下獄、御命賜死事小,滿門抄斬才叫事大!」

  「唯一可以慶幸的,是慕大夫孤家寡人,沒啥親朋好友,就是哪天真進了太醫院,醫死哪個要緊的貴人而獲罪,天子怒責也不會牽連太多人。」

  聽到長風靳爗這斷可說是觸人霉頭的話語,饒是澹臺玄默也不由得為之氣結,思索自己一時半刻也無法入睡的他,索性起身坐起,「就你這張嘴,別說日後娶妻生子,就是好端端的姑娘家也讓你給嚇跑了!」

  「別!別!萑蘭你千萬別提啥鬼勞子的娶妻生子,聽了就膩味。」長風靳爗一連兩著別字,加上他那頗是頭疼的神態,逗得澹臺玄默不由輕笑。

  知曉這些年,長風靳爗被上門說媒的媒婆,以及自家長輩逼急的澹臺玄默輕笑數聲,才收斂笑容,不無嚴謹的與之交談,「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常人及冠便是相女配夫,直至而立也該兒孫滿堂,偏偏就你將屆而立,猶是中餽猶虛,莫怪長風家幾名長輩心急如焚。」

  「急也不該隨便塞些女子給我。」長風靳爗好沒氣的啐了一聲,旋即上前為澹臺玄默披上蘭州姑絨大氅,「要真娶過門的是個悍女刁婦,日後我向誰討公道去?」

  見長風靳爗滿臉灰敗,只差沒在腦門上寫下“我很無奈”四字的澹臺玄默不由失笑,「此言差矣,長風家既是世族大戶,斷不會胡亂湊數,先前為你挑的那幾位姑娘,容貌秀麗、賢德知禮,饒是深居蘭苑,也久聞美名。」

  「我就怕這個!」

  沒等澹臺玄默答話,長風靳爗兀自開口,「說句粗話,武者和軍戶就只差在職銜,本質上都是粗人,也不知道上頭幾位大爺大嬸腦子想些什麼,若是尋個俠女烈女便罷,弄來這麼些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連說上幾句話都得避嫌的大家閨秀,是想煩死我,還是想累死他們自個?」

  「瞧你說的什麼話,有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即使澹臺玄默表達出對自家長輩行為安排的贊同,長風靳爗仍是苦著一張臉,「我寧可充作小人,也不當那盲婚啞嫁的君子。」

  「人生固有四大樂事,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我是個武人,還是個朝廷忌諱的俠士,最後一點本就無緣,若是連婚嫁都身不由己,還當什麼笑傲武林、不拘小節的俠客武者,早早棄武從文,成就四項樂事算了。」

  聽聞長風靳爗的說辭,饒是澹臺玄默也得搖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乃正理,若你心上有人,自當稟明雙親,再差使媒婆上門提親,萬萬不可私訂婚娶,需知此舉與禮教不符,流言可謂,日後,那姑娘如何做人?」

  「心上有人?要真有中意的姑娘,哪怕是和家裡鬧翻,我也會用八人大轎將她抬進門。」說到這,長風靳爗倏地冷笑,「就為那世俗常規,不知害死多少人,上至文官武將,下至販夫走卒,誰不受其害?」

  頓了頓,他才低聲輕語,「為長風家,我已捨棄太多,如今,我既不豎旗謀逆,也不與官爭鬥,何妨讓我順遂一回?」

  「人生在世,太多身不由己。」

  若非如此,怎會有今日的澹臺玄默,以及長風靳爗?

  沉默片刻,早先讓長風靳爗打發去取炭爐和湯婆子的瀟湘與兩名小廝已回,見澹臺玄默轉醒,此刻正和長風靳爗同坐床褥閒聊的他,先是指使一名小廝將炭爐擺上,再打發另名小廝到廚房溫酒備菜,自個則手腳俐落的將湯婆子塞入被中,供澹臺玄默取暖。

  事畢,他帶著另一人默不作聲的悄然退下。

  見此情況,長風靳爗不覺低笑,「比之柳墨,瀟湘雖是機靈,卻細心不足,你這病號怎能飲酒?」說到這,他又是一頓,「雈蘭,金榜題名這事,我幫不得你,也無能為力,可,若你首肯,慕大夫不足千金的部份,由我來補,你意下如何?」

  「即便我首肯,翟兄湊足千金,我又怎麼走得?」

  一句怎麼走得,道盡無限感慨。

  《待續》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血染黃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