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為青樓堂子日掙斗金的花魁相公,老鴇固然是捧著怕摔了、含著怕化了,卻也不是非讓他們在青樓埋沒一生才行,只要付得起老鴇或當主立下的價,不管是恩客相好,還是自掏腰包,皆能歡喜離藉,就此遠離風塵。

  同樣的道理,放在其他小倌身上亦然。

  唯一不同,只是贖身所需差如雲泥。

  按理,像澹臺玄默這種身為男倌卻不忘文人傲骨的小倌固不討喜,若是有人願意為其贖身,能賺一文是一文,賞菊樓的老鴇端不會扣著不放,然,澹臺玄默為雅王獻藝而揚名前,他的贖身價便高不可攀,說是身價水漲船高,反倒顯得幾分耐人尋味。

  再者,小倌娼妓本屬於賤民,得罪權貴富豪而遭打死的事,時有所聞,澹臺玄默數次開罪權豪,雖說少不得皮肉痛,也曾為此生養數月,卻始終不曾真的傷其筋骨。

  哪怕有幾回,真的打狠了、病重了,向來勢利的老鴇驀地一反常態,莫說是不曾嫌過澹臺玄默砸下的藥錢診費,甚至是不惜求爺爺告奶奶的,硬是將京城裡的名大夫給請了過來,不問價錢的燉了一帖又一帖的名貴藥材給他療傷進補。

  事後,更是連聲叨唸也不曾有過。

  一來二往,饒是澹臺玄默也能品出其中貓膩。

  既是有心將他困於賞菊樓,即便慕翟真在長風靳爗的幫助下,湊得贖金千兩,他亦是不得自由,思憶至此,澹臺玄默倏地輕笑,「一人之事,累得兩位知音如此奔波憂煩,實在有愧。」

  澹臺玄默神情愈是淡然,長風靳爗愈是覺得無奈,這是何等心高氣傲的友人,他怎麼會不明瞭,但,饒是這樣才情的男人,也不過是賞菊樓裡的一介優伶,毫無身份地位可言,於是,他悠悠嘆息,「萑蘭,我瞧慕大夫也是個有心人,於情或理,都是名君子。」

  「正因為是君子,我更不能陷他於不仁。」

  見長風靳爗似乎有意出聲再勸,受了風寒,理當安臥床褥的澹臺玄默已披衣起身,挪步窗前,推窗吹了涼風,微咳數聲的他,沒等長風靳爗開口說話,徐徐低語,「蘭苑未成前,中庭原有一池,池中有荷,未月,遍池荷開,煞是動人。」

  本想斥責澹臺玄默身為病號,不好好待在床上休息,無端跑去吹風受寒的長風靳爗,聽聞這段話語,心裡不覺納悶。

  他與澹臺玄默相識數年,莫說荷池,就是蘭苑未建前,賞菊樓內有些什麼,他心裡亦是明白,可那荷池,他卻是不曾見過,知曉澹臺玄默此時提起這事,絕非懷舊的他,按捺滿心無奈與不悅,取過懸掛床鋪旁的銀鼠大氅,親自來到他身旁,為其披上。

  至於荷池的下落,他用不著問,也能猜到。

  無端消失的池子,自是讓人給填平了,至於理由,他以為那才是澹臺玄默談起這事的重點,於是,長風靳爗既不開口詢問,也不出聲干擾看似長思的澹臺玄默,只是靜靜等著他的下文。

  「初至賞菊樓的那年秋分,我投了池。」半晌,如他所料的,澹臺玄默的嗓音再度揚起,只是這回,那聽似雲淡風輕的話語,著實令他感到驚愕。

  雖說秋分,可那時是怎樣的天氣,長風靳爗不難想像,在那種水寒猶能凍死人的時節投池,任誰都不會以為澹臺玄默只是戲水失足,或是一時貪涼,面對這種直接簡白,挑明就是自尋死路的話語,長風靳爗突然覺得自己有些招架不住。

  他是知道澹臺玄默性子極傲,只,文人不是都說什麼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輕易言傷嗎?怎麼澹臺玄默說投池就投池,一點也不躊躇?

  不!依澹臺玄默的性子,自我了斷事小,失節喪志事大!不知怎的,想通這點後,本該讓人很是驚愕,或者該說,有那麼點意外的事,倏地變得也不是那麼的難以理解。

  「呵,就為了個不成氣候的小倌投池,硬是填平那池子,莫說是旁人覺得奇怪,就是我,也感到受寵若驚。」偏生,就這麼一次投池,令澹臺玄默明白,自個于賞菊樓是怎樣尷尬的存在和立場。

  打得、罵得,偏生死不得。

  這樣的小倌,莫說是登門尋歡的權貴們感到膩味,就是平日對他冷言嘲諷的老鴇,怕是心裡也不踏實。

  澹臺玄默一面挪步回到床榻,一面輕語,「前些年,京城內專供達官貴人繡樣綢緞的德錦繡莊,你可記得?」見長風靳爗頷首,表示對這個曾經在京內經營得風生水起的繡莊有所印象,他指向床前的地磚,「那年,他們家的二公子就跪在那兒,求我放他們一條生路……」

  「呵,我澹臺玄默區區一介小倌,何德何能,竟逼得整個德錦繡莊再無立足之地?」

  明是輕笑,長風靳爗卻能聽出澹臺玄默語氣裡的沉重無奈與濃濃疲憊,不知該如何勸慰,也無從勸起的他,只能無語。

  儘管,淪落風塵非他所願,但,澹臺玄默仍是明白,貴客上門,他一無憑無恃的小倌,就是讓人打死也沒話說,更遑論,貴客所求,不過是常見之事,可,德錦繡莊的二公子非但在他這弄了個灰頭土臉,事後甚至跪在他面前,這是怎樣的世道?

  德錦繡莊二公子求他的事,他沒能應允,也無能為力。

  與無數貴人往來密切地德錦繡莊都無能抗衡的主兒,他澹臺玄默一介身不由己的小倌又能如何?

  事後,德錦繡莊是何下場,他沒使人去打聽,只知道,這個曾經風光一時,滿城勳貴穿戴皆出自其手的繡莊沒了,就這麼沒消沒息,誰也不知緣由,可他卻不曾忘記。

  那頭戴紫金冠,一襲織金暗花雲紋錦袍,外罩紫貂皮大氅,腰間垂著一串溫玉環瑯的男人那天就坐在這,面色霽和的對他輕語,「萑蘭,德錦繡莊為什麼沒了,外人不明白,你心裡應當清楚,就連外頭那池子,我也使人填了。」

  「再有下回,怕是澹臺家餘下的人和這賞菊樓也沒了。」略微一頓,他才輕輕一笑,「沒了賞菊樓,還有其他堂子,你就收起那點心思,明白不?」

  欲死不得死。

  「公子,慕大夫來了。」

  直到柳墨的聲音隔著簾子傳入,沉浸往事的澹臺玄默這才緩緩睜眼,「快快有請。」見簾外沒了動靜,情知柳墨必是去請慕翟前來內室一會,澹臺玄默略作躊躇,低聲對長風靳爗開口囑咐,「承蒙靳爗兄與翟兄看重,只,事有輕重,先前所議之事,煩靳爗兄切莫再提。」

  長風靳爗尚來不及說些什麼,簾子已讓人高高打起,率先踏入內室的,赫是背著藥箱急急趕來的慕翟,兩廂照面,不過頷首示意。

  昨日方別,今日再會,對於這樣的情況,慕翟並沒有太多贅言,反是熟門識路的來到澹臺玄默身前,他剛放下醫箱,就瞧見澹臺玄默如他一般熟稔的落坐主位,等著他自醫箱內取出腕枕,為他診脈開藥。

  診脈片刻,確信澹臺玄默只是略感風寒,並無大礙的慕翟終於安下心,然,開藥方時,他卻犯了躊躇。

  澹臺玄默素日身子本就不大紮實,雖只小病,若不好好休養恐成大病,幾番思索,慕翟猶是棄了龍虎之藥,開了張藥性溫吞、宜是慢養的方子交給柳墨,並細細囑咐一日幾帖,飲用之時應當注意的事項,待柳墨全都記下,才讓他到藥鋪抓藥。

  「哎,慕大夫來了。」

  柳墨前腳剛走,瀟湘後頭就帶著小廝端來酒菜,見慕翟也在,他知情識趣的笑道:「恰巧廚房今日進了黃魚,掌廚老爹見魚鮮著,又聽聞公子病了,特地褒煮成鮮魚薑絲湯,說是給公子暖身,又知曉長風公子昨晚在蘭苑歇著,慕大夫遲些來探公子,索性連今年剛收的秋蟹給料理了。」

  「您兩位瞧瞧,這蟹膏肥美、肉質白嫩,用來下酒再適合不過。」

  說話同時,瀟湘伶俐的在桌面擺好盤碟匙筷、佈好廚子精心烹煮的佳餚,接著,讓名小廝將燒著紅炵木碳的爐子擺至桌子中央,再最將那猶冒熱氣的湯鍋擺上。

  先前雖然惱了瀟湘,現下見他辦事條理有序,說話又懂得揀分寸,長風靳爗心裡那點火氣不覺消了數分,再看瀟湘盛了盤,分別送至他們三人的秋蟹果真肥美,不由得晒笑,「又酒又肉,也不指量你家公子還病著?」

  瀟湘聞言倒也不惱不慌,反是滿臉陪笑,「長風公子所言甚是,小的見時候不早,合該午時用飯,這才擅作主張。」

  語末,瀟湘打開另個捏絲戧金五彩盒,親自將內頭裝的清粥小菜端擺至澹臺玄默面前,「公子,這可是廚裡老爹特意給你熬的,說是用老母雞熬湯作的底,最是養身滋補,您可別辜負他的心意。」

  前頭還覺得瀟湘作事不大細心的長風靳爗聞言,暗自稱是,情知瀟湘多半是顧著主子體弱,怕是一時受不得油膩重味,特意端來清粥小菜給他墊胃,對他的惱意已是全無,「萑蘭,你聽聽,你這書僮的嘴可比糖蜜,就是千萬個想挑也挑不出毛病。」

  「要你有他一半靈巧,豈不是惹人喜愛的多?」話雖這麼說,長風靳爗卻是將擺放在澹臺玄默面前,盛著溫酒的白玉鍾挪至他處,改將瀟湘一併送上的糟鵝掌、鴨信置於他面前。

  「今兒的酒,我和慕大夫全包了,沒你的份,要是覺得嘴饞,嘗嘗這糟鵝掌和鴨信。」

  聽似蠻橫且不講理的話語,竟是換來澹臺玄默的淺笑,他剛準備開口吩咐瀟湘,再到廚房要些點心瓜果,向來機靈的瀟湘已然開口,「小的知道長風公子千杯不醉、萬杯不倒,早早吩咐廚裡多備些酒菜,使了個靠譜小廝去外頭採買些甜棗蜜糕,等會兒就給您送上。」

  「得了,你忙前忙後,不就是想沾些甜水嗎?」長風靳爗好沒氣的搖頭,將自腰間解下的一錦囊扔給瀟湘,「給。」

  錦囊剛接下手,瀟湘就覺得手裡沉甸甸,心知裡頭的銀角子必定不少的他,登時大喜,連忙謝過長風靳爗的打賞,又留下幾名手腳麻俐的穩當小廝旁側伺候,自個才到外頭攬招煮水溫酒的活。

  知情識趣的瀟湘沒敢打擾主子們的雅興,留下陪侍的小廝自是不敢多言插話。

  雖是白日,尚不是賞菊樓張開營客的時間,蘭苑所處位置又顯偏靜,澹臺玄默等人仍是不時得以聽見自外頭傳入的絲竹曲調,或是小倌陪同夜宿恩客歡笑取樂的喧嘩,比對起外頭的熱鬧,蘭苑裡頭的三人就顯的文雅許多。

  姑且不論澹臺玄默,就是長風靳爗這個俠士子弟,談笑之間,古往今來、詩書禮樂亦有一番見識,這點大出慕翟意料,吃了幾盅酒後,也不知是怎麼起頭,或是誰先犯了柪,一俠客武豪、一醫林國手就端著酒和知音為題,暢談鬥文。

  面對這不知該說是酒後顯真情,或是酒後失態的兩人,夾於中間的澹臺玄默只能頻頻苦笑。

  就在瀟湘不知燙了第幾回的酒,廚房不知又上了幾盤精緻小菜,早早讓慕翟遣去抓藥的柳墨這才歸返。

  不同於瀟湘的察言觀色,也不如瀟湘的隨機應答,柳墨的性情和澹臺玄默卻有幾分相似,眼下,饒是知曉長風靳爗和慕翟都在,裡頭正歡著,猶是帶著名小廝,挑起垂簾入內,見了長風靳爗兩人也不過微微示禮,便將全副精神放在澹臺玄默身上,「藥已煎好,請公子趁熱服飲。」

  語末,他自端盤上捧起一碗藥汁放於澹臺玄默面前,「慕大夫說過,此方藥性雖溫,猶不適宜未食而飲,公子恰好完食,正是服藥時機。」

  透著濃濃藥味的烏黑藥汁,與雪白繪青邊的瓷碗,恰成對比,瞧著就讓人覺得似乎又苦上幾分。

  見澹臺玄默只是盯著那盅藥,始終沒有飲用的打算,柳墨緩緩開口,「公子,良藥苦口,若不趁熱服下,待涼了,只怕難以入喉。」他又自小廝手中接過一只玲瓏小巧的食盒,揭開盒蓋,遞至澹臺玄默面前,「公子飲後若覺得口中苦澀,不妨嘗些去味。」

  長風靳爗聞言,不由得將注意力挪至食盒,待他看清裡頭所裝竟是糖漬蜜餞,啞然失笑,「莫怪萑蘭遲遲不肯服藥,原來像是個童娃般怕苦。」

  面對長風靳爗的刻意打趣,澹臺玄默卻只是不發一語的盯著盒內蜜餞,半晌,他才抬頭看向柳墨,「柳墨,你出門時,遇著了誰?」

  澹臺玄默這話聽在旁人耳裡,興許沒頭沒腦,伴隨在側的小廝卻是聽個分明,柳墨既然服侍他多年,豈會不知這位主子對蜜餞素來沒有多大愛好,如今,他卻帶回這麼一盒,也難怪主子會有此一問。

  不打算,也不曾想要隱瞞的柳墨面色如常的緩聲回報,「蜜餞乃是雅王府管事親自送來,說是雅王殿下聽聞公子風寒,不忍公子為藥所苦,特意送來給公子一嘗。」

  柳墨說到這時,那名和他一道出門辦事採買的小廝更是如小雞啄米的頻頻點頭。

  儘管平日就曾聽聞,幾位藩王對澹臺玄默很是厚愛,但,聽說和親身經歷感覺終究不同,回想起早先,那輛打著雅王府名頭,氣派非常的黑油烏漆馬車在自個面前停下,見著那位端看著和鄰家老爺子沒啥兩樣,氣勢卻叫人不敢輕犯的老管事時,小廝不由得暗自砸舌。

  乖乖,那可不是什麼隨隨便便的管事跑腿,而是貨真價實的雅王府總管事!

  同樣是給人當奴才使喚,冠上雅王府這三字,身價地位就是不同,更何況,人家還是雅王最信任管事,別說是身份高出他們一大截,就是縣老爺遇著,也得哈腰屈膝的狗腿一二,可,這麼位老爺子卻是態度和藹的拉過柳墨,細細問起澹臺公子的病情。

  遇著這情況,哪怕是沒長腦子的二愣子也該聽出,雅王殿下有多關心澹臺玄默。

  論權勢、論面子,就是京內最有臉面的富紳強豪,也抵不上雅王的一根手指,更何況,聽那老管事的口氣,其他幾位藩王也在注意著,這是多大的臉面?

  這些叫得出頭號名餃的,每一個都是天子皇冑!

  見澹臺玄默眉頭微皺,似是對柳墨的應話有所不信,那名小廝連忙開口,「公子,柳大哥可沒騙您,您要不信,自個到外頭瞧瞧,不單是雅王,就是其他幾位藩王也差人來送禮慰問,那些個長隨幾乎要把門檻踩破了。」

  「我剛進來時還看見幾位主兒的小侍擠在那看熱鬧。」

  說到這,那小廝嘿嘿一笑,臉上不無得意,「我打小就在樓內服侍幾位主兒,至今一十八歲,也沒曾見過哪位主子有公子您這體面,方才我還聽見幾個小童嘰嘰喳喳的說著,禮品裡頭還有宮燕,羨煞他們主子。」

  聽到這裡,初時還能維持面上平靜的澹臺玄默臉色驟變,那小廝又不是個機伶人,兀自說個沒停,「今日過後,還有誰敢說公子您不是賞菊樓頭牌?就是京內其他幾間相公堂子內的頭牌,也抵不上您。」

  「夠了!」

  驀然一聲斥喝,硬聲止住小廝喜不自勝的話語,幾曾見過長風靳爗這番模樣的他,猛地想起,眼前這人也不是一般的富貴人家,而是包養了他們公子的大老爺,徒手就能把他當柴劈了的練家子,頓時把腸子都悔青了。

  「你們公子還病著,盡拿些不著邊的話來煩他,再說,那是些什麼主兒,輪得到你說嘴?」

  原以為自己得挨頓苦吃的小廝登時回神,想起自己方才說了些什麼的他,終於自見著貴人的歡喜回神,許多事,能做不能說,親藩們的私事更是如此,越想越感到後怕的他,伸手就往自個臉上抽,罵道:「不長眼的狗奴才,那些個貴人是你能說的?」

  每個巴掌煽得實在,聲聲響亮,饒是澹臺玄默也感到不忍,出聲抑止,「夠了,既然長風公子不喜,這裡也用不著你侍候,下去吧!」

  那小廝等的就是這話,為此,哪怕自個將臉摑得紅腫,看起來就像個麵龜依舊陪笑,「是是,長風公子教的是,小的沒長眼,險些就冒犯了貴人,還是長風公子大量,要換作其他大爺,小的立馬就讓人給打死了。」

  一再告罪,一再陪笑,那小廝才悄然退下。

  發生了這樣的插曲,誰也無心再作閒談,索性連同酒菜一併讓小廝們全數撤了。

  待內室僅剩他們三人,慕翟才乾咳一聲,見長風靳爗和澹臺玄默看向自己,他揚起一抹淺笑,「雈蘭,再不喝,藥都涼了。」沒等澹臺玄默回應,他已將藥碗端至他面前,「別管外頭說些什麼,那不過是群附庸崇祿之輩。」

  「翟兄所言甚是,是我多心了。」語末,澹臺玄默仰首,將那碗合該苦澀非常的藥汁一飲而盡。

  只,那碗湯藥果真如想像中苦澀,饒是澹臺玄默亦不由得眉頭微皺,見他明是苦上心頭卻強裝無事的模樣,長風靳爗先是失笑,旋即將柳墨先頭呈上的食盒遞上,「真要覺得苦,何需委屈自己?」

  不知是何緣故,澹臺玄默卻是靜靜盯著食盒內的蜜餞,半晌,方才似笑非笑的低語,「倒是。」

  澹臺玄默願意服藥,事後又嘗了顆蜜餞去味,這些事看起來再平常不過,可,慕翟總覺得裡頭似乎有什麼不對,他尚來不及品出個滋味,柳墨的聲音隔著垂簾傳入,「慕大夫,敬王府的敬王妃身體不適,使人來接您過去瞧瞧,劉管家正在外頭等著。」

  聽到敬王府的人來請,慕翟也不好推辭,當下就收拾東西,準備跑一趟敬王府,臨行之前,他仍是耽擱片刻,細細吩咐柳墨和瀟湘該注意哪些事,最後,又囑咐澹臺玄默多加保重,這才和等待多時的劉管家一道離去。

    ***  ***  ***

  送走了慕翟,長風靳爗這才吐了口氣,說出他方才順勢探聽的事,「不單是雅王、洛王、晉王,幾乎所有還滯留在京城的親藩,全送禮了,就是沒送禮的,也差人來探過,這麼一鬧,怕是全天下再也找不出不認得你澹臺公子的人了。」

  不明究理的人,只覺得澹臺玄默好福氣,一介小倌竟惹來這麼多貴人疼惜,但,長風靳爗卻明白,這等名氣體面,反而會令澹臺玄默愈發無法脫離現況。

  澹臺玄默染上風寒不過昨夜的事,雅王和其他藩王就已得到消息,紛紛送禮慰問,此等恩寵已是過猶,更何況,說是用來給澹臺玄默補身的東西裡,竟有官燕!光是這點,就足讓許多心思細密的人心生聯想。

  官燕,又稱白燕,為燕窩中的極品,據採燕人家的說詞,那金絲燕一生只會做出這麼個雪白剔透的巢窩,故,素來是用以進貢朝廷的珍稀,別說是公侯伯爵難以品嚐,就是幾名皇子親藩,能得賞賜的又有幾人?

  想起那滿滿一籠的官燕,長風靳爗不覺頭皮發麻。

  與其說是榮寵,倒不說是在害澹臺玄默,這東西要私底下掖著藏著,哪怕送來再多也不成問題,偏生這樣招搖,明裡暗地,多少眼睛盯著,這樣大剌剌的扛上門來,是做給誰看?

  長風靳爗看懂的事,澹臺玄默自然明白,只見他垂首凝望手中茶盞,許久,才噙著一抹溫笑低語,「京城雖大,居之不易,煙花雖薄,亦是難測。」末了,他抬首看向長風靳爗,「長風公子離家已久,想必家中長輩頗是惦記……」

  「萑蘭!」澹臺玄默刻意生疏的語調、用詞,要長風靳爗怎麼不察覺,知曉是想令他回轉長風家,藉此劃清兩人關係的他,頓時心生不悅。

  「你和我乃是過命之交,見友有難避之不應,你這要陷我於不仁不義?」

  明白長風靳爗是真的動了怒,澹臺玄默也只是微微搖首,「這池水太深太濁,若是靳爗兄執意深撩,屆時,怕是長風家再也難保,需知,民不與官鬥,俠不與軍爭。」說到這,澹臺玄默並未再多說什麼,只是輕聲一嘆,「若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異日,叫玄默如何自持?」

  「望長風公子為族人設想一二。」

  長風靳爗確實想過,有朝一日,若是犯了事,家族和澹臺玄默間,他會取族人而捨萑蘭,但,那終究只是個念頭,如今,澹臺玄默赤裸裸說出這樣的想法與打算,長風靳爗怎有顏面點頭稱是?

  更何況,哪怕沒有屬名是哪位親藩,能眉頭不皺的送來那麼一籠官燕,又能使得眾位親藩為他演上這麼齣鬧劇,這樣的權勢,與其說是難測,不如說是滔天……思慮片刻,長風靳爗緩緩低語,「萑蘭,長風家沒你想的如此不堪。」

  事實,亦是謊言。

  看穿這點的澹臺玄默一陣輕笑,「這些年來,承你關照,玄默感懷於心,然,娶妻生子、含飴弄孫方為正理,蘇家千金賢淑慧德,就是雅王也曾幾番贊謬,你不妨考慮一二。」

  若是不著痕跡的避開,興許,長風靳爗真會若無其事的裝作不曾發現,那名隱身幕後的尊貴人物,但,澹臺玄默越是想將他自這池渾水中摘出,他心裡就越發不是滋味,倏地長風靳爗一聲冷笑,「敢情萑蘭是將我看作貪生怕死之輩?」

  沒等澹台玄默回答,他再度開口,「娶不娶妻,是我的事,想將銀子砸在哪,也是我的事,就算我最後想在哪處醉生夢死,糊塗一世,也是我的事,用這點小事尋長風家麻煩,那才叫不智!」

  「倘若天下太平,自是民不與官鬥,若是沒事找碴,那就是官逼民反!」

  「長風家雖是武林俠豪,歷來奉公守法,不循不私,幾番配合朝廷調度指揮,勦匪滅賊、造福鄉里,若是還能按上條莫須有的罪名,那就是不公不義!」

  一番搶白,饒是澹臺玄默也不由得呆愣。

  「為這丁點狗屁倒灶的事拿長風家問罪,別說是吃飽閒著,根本是腦子不好使。」長風靳爗乍看之下,雖和世家子同等風流瀟灑,骨子裡,流的至終究是武人的血,此時此刻,隱藏在他風雅表現下的慓悍性子一覽無遺,「真要逼急了,莫說狗急跳牆,豎旗為王也無不可!」

  儘管知曉,長風靳爗不過一時氣話,聽到這,澹臺玄默神色驀然驟變,向來溫文儒雅的他,並是不管不顧的開口喝斥,「放肆,這等大逆不道的話,豈是可說的!」

  「有何不可?」

  「胡鬧!」澹臺玄默又是一聲怒斥,旋即匆匆步至門口,左顧右盼好陣子,確認周遭空無一人,長風靳爗那番話應未落入他人耳裡,他才放下懸掛心中的大石,返身歸返內室,「靳爗兄,有些話萬萬不能說出口,哪怕你只是一時失言,心中並無此意,也會招來大禍。」

  「長風家數代兢兢業業,為的就是保住根基、無愧祖先,你又怎能為一時衝動,盡逞口舌之快?」

  就算沒有澹臺玄默的提醒,長風靳爗心裡也明白,自己方才真是孟浪了,哪怕長風一門真為什麼莫須有的罪名而獲罪,多半也是束手就縛,甚至會演上那麼齣負荊請罪,畢竟,真與朝廷對上,逆謀圖反、心懷不軌的罪名就落實了。

  日後再想翻身,絕無可能。

  見長風靳爗神色,知曉他已冷靜的澹臺玄默藉著闔眼,掩去眼中滄桑,「靳爗兄好意,玄默深感于心,只,有些事,不聞不問,方是良策。」

  「萑蘭,這麼些年,不都相安無事,你又何需杞人憂天?」情知澹臺玄默這回多半是吃了秤砣鐵了心,長風靳爗口氣愈發溫和,「再者,要我娶妻生子,日後誰能照顧你一二,須知,女子固有三從四德,能入我長風家的女子豈是易與之輩?」

  女人或許能容忍自家老爺三妻四妾、姬妾成群,但絕不能允許自個丈夫外頭還養著個男人。

  想通長風靳爗究竟擔心些什麼的澹臺玄默晒然一笑,「若是如此,也不勞靳爗兄惦記,要賞菊樓真沒法待了,玄默就是再怎自恃,也會拉下老臉,懇請諸位親藩再憐一二。」

  「只是,屆時得請靳爗兄恕玄默禮到人未到,不能親身道賀。」

  聽澹臺玄默說出,要日子沒法活了,他會低頭求人時,長風靳爗可是費了好大功才將到嘴邊的放屁兩字嚥下,這友人是什麼柪性子,全天下都知道,要他真能拉下臉來求人,今天就不是這光景!「萑蘭,你少拿些不著邊際的話來敷衍,我可不像慕大夫那麼好打發。」

  「說的倒是。」見長風靳爗因他這話寒了張臉,澹臺玄默不由輕笑,「相識多載,靳爗兄不曾探聽我的來歷,對此,玄默甚是感激,今日若是不嫌,可願聽我說說心裏話?」

  沒等長風靳爗置之可否,澹臺玄默已走向門外,尋找那幾個不知躲到哪兒偷懶的小廝、書僮。

  好不容易在平日練文習字的書齊內尋找正在整理字帖的柳墨,好是吩咐一番才回轉內室,再等溫酒小菜送上,已是大半時辰。

  打發了小廝,親自溫酒的兩人,吃了幾鍾酒後,澹臺玄默才緩緩徐言,「這些年來,人情冷暖,自是不在話下,就是本家的那些個親戚,也不曾探問,對此,我不敢有所想法,否則,傳出去,就成了怨望。」

  怨望兩字,嚇得長風靳爗本有幾分酒意的意識霍然驚醒。

  敢情,讓澹臺玄默待在這賞菊樓的人,不是什麼親藩皇冑,而是最高不可攀的皇帝?想起那籠官燕,再想起親藩們的掩飾,長風靳爗對這念頭愈覺可信,只,澹臺玄默一介無功名在身的平民,怎會開罪天子?

  納悶卻不敢開口詢問的長風靳爗,現下只能眼巴巴的等著他開口。

  殊知,向來矜持的澹臺玄默卻一反平日的含蓄節制,酒是一鍾接著一鍾吃,直至,天色轉暗,賞菊樓內各處小閣、樓苑傳來陣陣絲竹,他才輕語,「楚庶人逆謀圖反的事,不知靳爗兄可有印象?」

  怎會沒印象,那年本就懷抱貳心的楚王意圖謀逆,還曾遣人上長風家當說客,說是若能助他得天下,日後功成,必定重爵封勳。

  好在家裡頭那幾位老大爺平日雖是糊塗,那當頭卻精得可以,當下就好意婉拒楚王拉攏,說長風家不過一介寒門,著實沒能替楚王分憂,事後,老大爺又下死令,門內苑外若有人敢拿此事說嘴,立馬打死,又暗自託人向幾名閣臣表示長風家對天子的忠誠。

  否則隔年,楚王逆謀兵敗,被奪誥毀券,貶為庶人,幽禁原王府,進而牽連無數時,長風家又怎能完好無缺?

  裡頭曲折,自是不足為外人得知,可,澹臺玄默一介文人,怎會與楚庶人扯上關聯?憶及楚王那時的文略武功,若非天意不允,京師怕是早已易主的長風靳爗驀然冷汗。

  莫非,為楚王建言擬策的謀士,就是澹臺玄默!

  似是看出長風靳爗的神色不好,澹臺玄默又吃了鍾酒,這才慢條斯理的開口,「我那時不過是個黃毛小兒,自是沒那麼大本領充作軍師謀士。」

  倒是,若澹臺玄默真是那謀臣,怕是事發就已賜死,焉能茍活至今?思索片刻,發覺澹臺玄默所言不無道理的長風靳爗暫且安心,正想開口說笑一二的他,旋即讓澹臺玄默的第二句炸得吃不消。

  只見平日那名抑鬱節制,不顯山不顯水的書香公子,開口就是這樣的石破天驚,「我沒有的本事,我爹卻有。」

  這年頭,什麼不怕,就怕和逆謀兩字扯在一塊。

  聽澹臺玄默說他爹不單是和楚庶人往來,還給人家充作軍師時,長風靳爗突然覺得自個這位友人實在深不可測。

  這種會抄家滅族的事,他任是一派雲淡風輕!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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