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求你們別這麼對我,求求你們。」一名穿著粉色和服,被人以麻繩綑得死緊的女性不斷掙扎,彷彿想藉此弄鬆那繩結,或是讓旁側那些架著她往山區走的村人放她一馬。「放了我吧!求求你們放了我吧!我會報答你們的!」

  各自於左右架著她的村人彷彿聽不見哀求,兀自往前方行進,用以照明的火炬在此時顯得格外亮眼,可等待在終點的,卻是她最不想面對的結局。

  她不想再回去過從前那種生活,她想順遂心意的追求自由,如此簡單而平凡的心願……即使她拒絕配合,使勁的想掙扎逃脫,但男女間的氣力差距,總是讓她在費力倒退一步時,再度被那兩名男人連拖帶拉的往前扯著走,所有掙扎在此時看來,不過是種可笑的絕望。

  「請自重。」隨著冷淡的嗓音響起,綑綁她的繩索已然解開,可她尚來不及反應,便被推入那間為她,不,是為歷代巫子建造的山中神舍裡。

  就在她猛地轉身,試圖再度逃跑時,她赫然發現,不僅是神舍門口有壯丁看守,就連神舍裡的其他通道,不是被他們堵死,就是有人看守,徹徹底底的將她封閉在這,「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她?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明明只差那一步,她便能自這可悲的束縛中獲得解脫,明明只差那一點距離……顧不得壯丁將木棍強架在身上的疼痛,她費力的將手從木棍間隙縫伸出,使勁的探向前方,宛如能藉此抓住那份希望。

  或許,在其他女人眼裡,能夠成侍奉神靈的巫子是種莫大榮幸,但在她心裡,這是一座至死都無法擺脫的囚牢。

  沒有人知道,她想要的其實不多,甚至小的微不足道。

  的確,受到供養的她無需為生計擔憂,也不用在炎熱的日照下揮汗勞苦,但,每每看著那些到神舍朝拜、祈禱的尋常人家,她心底就會有股羨慕,他們還有著自己能夠關懷的家人,可她有什麼?

  一座不言不語的神舍罷了。

  夜深人靜之時,她總會覺得寂寞,不禁思考,家,應該是什麼樣子?家人,又該是怎麼樣子?她在這沒有任何親人,就連個談心對象也沒有,因為她是侍奉神靈的巫子,所以眾人對她敬畏有加,她一輩子也無法跨過這條線,永遠也無法和他們打成一片。

  這是一種看似尊貴,實則寂寞孤獨的階級劃分,她毫無選擇餘地的命運,是的,她沒有抉擇的空間,早在她懵懂無知時,她便被接來這座位處山內的神舍,為得僅是一句,天命。

  呵,天命啊!為什麼一樣是人,他們就能如此自由,她卻得因為這身裝扮和職責被困死在這?

  她不介意像那些姑娘般的拿起鋤頭下田耕作,也不介意像那些村婦因為張羅眾人餐食而忙得蓬頭垢面,已經在這間神舍付出大半青春的她,所求的不過是種解脫,一種能讓她脫下那身紅白狩衣的自由。

  好不容易有個人瞭解她、支持她,他們在數個夜晚中一邊數著星星,一邊計劃著未來,然後下定心要逃離這牢籠,到一個沒人有認識他們的地方好好過活,重新開始,可為什麼,在她即將奔向未來的那一刻,她又被帶回了這裡?

  倘若世間真的有神,為什麼不願施捨些憐憫予她?不,那些不斷降臨予她的神預或神蹟,為何沒有一項能夠解救她脫離這痛苦?

  「讓我走,求求你們,讓我走……」無論她如何哀求、嘶吼,村人們總是無動於衷,任憑她哭得聲嘶力竭,任憑她淚水潺流,啊啊,她的情人啊!在看約定的時間裡見不著她的身影,是否會感到擔憂?

  即使因為受制而動彈不得,即使早已哭得語音不清,她仍是掛心遠在他處等待的情人,趴在地上的她,彷彿對壓制在自己身上的木棍視而不見,僅是以充滿淚水的眼眸看著遠方,低聲訴說著似如誓言的話語,「等我……等我,我很快便會去見你了。」

  ***  ***  ***

  接連數天,她表現得一如往常,讓村人不禁有總以前那個總對著村人溫柔微笑,靜靜傾聽他們心願,每日為他們誠心祈福的巫子終於回來的錯覺。

  起先,他們曾懷疑這只是種障眼法,仍舊企圖逃跑的巫子不過是想藉此鬆懈他們戒心,但數週過去,巫子仍是如此平靜,遵循著歷代巫子所傳承下的習慣,漸漸的,他們也開始相信,那時的巫子不過是一時失去心智,終於清醒的巫子不會再被鬼怪迷惑了。

  但他們仍是謹慎的讓幾個原先就和巫子較為親近的人去打探,所帶回的結果令他們相當滿意,因為巫子是這麼親口告訴他們,「我放棄了。」

  但她真的放棄了嗎?答案是堅決而否定的。

  看著那名即使倒在地上卻仍舊費力的想出聲呼救的侍童,她猶豫了幾秒,接著牙一咬、心一橫的舉起放置旁側作為裝飾的白瓷花瓶,「對不起。」語音方起,緊握在她手中的花瓶已狠狠砸下,瓷器碎裂的聲響徹一室。

  看著再也不會動的侍童,她由衷的感到抱歉與內疚,但為了她的未來,她也只能搶在他出聲呼喚前這麼做,否則,她一切努力都將白費。

  就在她轉身準備離去的那刻,她赫然發覺,侍童那雙小手依舊緊揪著她的衣擺,都已經到了這種地步,為什麼還要阻攔她?「放手。」明知道對方再也聽不見她的聲音,她仍是不自覺的說出口,「快放手!」

  當她使勁拉自侍童手中回衣擺時,上頭已印有染血的手印,她知道,這將是她永生難以洗淨的罪孽,但她沒有回頭的餘地……思及此點,她毫無猶豫的邁開步伐朝門口跑去。

  她已經讓對方等太久,沒有時間可以繼續拖延了,她懷著滿腔的興奮與期待,在星光點點的夜空下趕路,一如前次般匆促、急迫,但不同的是,這次她身後沒有惱人的追兵,她擁有足夠的時間前往約定地點。

  親愛的情人啊!請再等她一會,她馬上就到了。

  馬上就到了……就在她一路跌跌撞撞、氣喘噓噓,甚至連儀容都顧不得整理的趕到兩人約定碰頭的櫻樹下時,就像有盆冷水潑在她身上般寒冷。「人呢?」她那名應該在這等待的情人呢?為什麼不見人影?

  「不要鬧了,你躲在這附近對吧?」可,不論她怎麼呼喚、尋找,都找不到那熟悉的身影、聽不見那熟悉的回應,他們不是約好要一起離開嗎?他不是答應會在這等她嗎?為什麼現在卻是空蕩蕩的一片?「你說過……不管多久,你都會等我的啊!」

  寧靜在此時成了最折磨人的酷刑,她雖是滿心不安卻又礙於害怕被人發現這點而無法大聲呼喚情人名字,只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般不斷在原地來回打轉。「到底去哪了?有事先離開嗎?他還會再回來吧?」

  是啊!他們約好了,她不相信他會這麼拋下她不管。就在她這麼認定時,旁側草叢傳來窸窣腳步聲,以為是情人趕回來的她,連忙一臉欣喜的迎上前,「你回來……」未完的言語哽於咽喉,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為什麼是他們……

  「你們是來帶我回去的嗎?」看著追蹤她而來的村人,她眼神倏地轉為深沉,可下秒,她不由得感到惶恐,應該在這等著她的情人不見蹤影,取代的是這群一心想破壞他們幸福的村民,這是否意味著,她的情人早已遇逢不測!

  一想到情人正在承受折磨,她便感到心痛如絞。「他呢?你們把他藏到哪了?」

  「他離開了。」

  離開?這是不可能的事,一定是這群人對他做了什麼,也許…他已經被他們打死了!思及此點,她再也按捺不住深深盤據心底的疑慮與不安,以近乎尖叫的刺耳嗓音逼問,「你們到底對他做了什麼!」

  「是他自願離開的。」

  「說謊,你們說謊!」他明明說過,他會一直在這等她,然後他們要一起離開,這樣一個真誠的男人,怎麼可能丟下她不管?「他不會丟下我的!」

  這個為愛癡狂的女人,真是他們供養多年的巫子嗎?身為神靈使者的巫子,理當清靈如水,為何變得如此無智、失控?「他拿了村人給他的錢。」

  什麼?他們剛剛說什麼?那個誓言愛她一生的男人,為了他們的錢將她給遺棄了,是這樣子嗎?「說謊的吧?」怎麼可能為這種事放棄他們間的愛情?哈哈,愛情,瞧她剛剛想些什麼?他們間真有愛情嗎?

  她的心願很小很小,小到可以說是微不足道,但從來沒人告訴過她,想與愛人長相廝守的願望,竟是如此難以達成……

  呵,為了這心願,她甚至不惜雙手染血,讓自己變得如此醜陋,可對方卻早已棄她而去,徒留她一人傻傻的相信,天真的以為他會在這等待。「哈哈哈哈,太好笑了,我怎麼會那麼可笑,怎麼會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狽啊?」

  為什麼直到這刻她才發現,侍童那緊揪著她衣擺的小手,並不是為了阻斷她的幸福,而是為了不讓她發現這殘酷的事實?

  太遲了,現在說什麼都太遲了,發生這些事後,就算她願意再回到那神舍,這些人還願意將她視為巫子嗎?無意垂首,赫然目觸血手印的她,一面流著淚,一面揚起笑容,呵,現在的她不過是個殺人兇手,一個連孩童都不放過的惡人!

  回去的下場也是死路一條,既是如此,與其讓他們在那囚禁她大半青春的神舍結束她的生命,不如以她自己的方式了斷!思考至此,她搶在村人靠近之前退至櫻樹旁,自懷裡取出用羊皮囊。「就算是死,我也不會回去。」

  「我的愛人呵,我要與你長相廝守。」她將盛裝在羊皮囊裡頭,原本打算在夜晚趕路時,用來延續燈火的燈油盡數淋在自己身上,同時,屬於她的歌聲在黑夜輕柔化開,「我的愛人呵,我已為你披起嫁衣。」

  「我的愛人呵,我燃起燄苗等著你。」然後,她在眾目睽睽之下點燃隨身攜帶的輕便火種,由於是供養給巫子的用品,那燈油的質地極純,不一會兒,她便同櫻樹身陷火海。「我在熊熊烈燄裡翩然起舞,意識矇矓間,所見所望全是你的身影。」

  「我在漫漫黑夜中悠然輕唱,目光模糊間,惦著掛著仍是你的言語。」

  天地眾神,看吶,這就是他們選出的巫子,這就是她的下場!隨著火星與灰燼飄舞,烈燄灼身的痛楚幾乎要將她的意識撕裂。

  就在她再也分不清耳際傳來的霹啪聲是火燄燃燒櫻樹或自己身軀所產生時,她又猛然想起那名棄她而去的男人,乾燥嘴唇漾開一抹滿是怨恨的笑容,破碎沙啞的聲音徐緩傳出。「我、不、會、放、過、你。」

  ***  ***  ***

  她原以為,自己會帶著這份怨恨下地獄,在漫無止境的痛苦中掙扎,她想,這樣也好,至少,她終是脫離那一成不變的枯燥生活,但,或許是她臨死前的執念太深,她死後非但見不到合該指責她行為的百萬眾神,就連靈魂也是哪都去不得……

  曾經貴為巫子的她在身軀毀壞後,靈魂被困在那地方,化成最讓世人憐憫的地縛靈,終日陪伴著那堆混雜著自己骨灰的櫻樹灰燼,日復一日、年度一年。

  自由這名詞,已離她太過遙遠。

  她在那看著原本的村落捲入戰亂,化為廢墟,又在時間流轉裡,看著後來的住民在這生根、發展,炊煙裊裊間,孩童嘻鬧的笑聲,隨著輕風傳至耳際,有那麼一瞬間,她彷彿又回到那個時代,那段被她埋藏在深處,但卻羨慕不已的歲月。

  家人,該是怎樣?家,又該是怎樣?

  這個許久前曾經纏繞她許久的疑問再度浮現,可她終究是找不到解答,一切便又隨著時間流轉被掩埋在最深處,再也挖不出來。

  又過了許久,不知在何時落下種子的樹苗,自混著她骨灰的土壤破土而出,那樣的感覺,就像是翠綠、嬌嫩枝椏是吸收她的血肉而成長,一種像是生命傳承般的奇異感受騷動著靈魂,原來,生命是件美麗而脆弱的存在,比起空蕩的土地,她更加歡迎這株彷彿子嗣的嫩芽到來。

  接下來的歲月,她伴著那株櫻樹由原本的樹苗成長為枝葉茂盛的大樹,偶爾在櫻樹下翩舞輕唱,伴隨著不同時節看著隨風飄散的紛櫻,看著被銀雪覆蓋的樹幹,這段逍遙快活的漫長歲月,讓她遺忘自己僅是一抹幽魂,漫長的令她誤以為,自己是由那株櫻樹演化而成的靈識。

  原本,她應當這樣持續下去,一直到自己灰飛煙滅的那刻來臨,但不知何時開始,那一帶生長了許多櫻樹,繁櫻盛開的美景更是吸引不少人前來。

  她看過各式各樣的人在她的棲息處下欣賞櫻花,有時她離他們很近,近的只要一點距離便能和他們貼在一起,但從來沒人看見她,但她已從他們知道各式各樣的傳聞與訊息,其中甚至包括現今是什麼年,流行些什麼。

  有次,有個像是大家庭的聚會選擇她這做為賞櫻地點,她看見裡頭有名婦人帶著襁褓中的幼兒,那孩子的臉蛋蘋果般粉嫩可愛,就連她也忍不住想伸手抱抱那孩子,實際上,她也真的這麼做了,可,她的手卻穿透那孩子,怎麼也碰觸不到。

  原來,只有她是這般孤單……

  如果可以,她好想擁有一個可以擁抱他人的身軀,能夠感受他人的體溫,但為什麼,她卻被困在這裡,哪也去不得?

  她好想和那些人一樣,盡情的歡笑、打鬧,好想要和他們一樣過活,真的好想好想……

  終於,她的機會來了,有輛載滿觀光客的遊覽車不知為何墜落山谷,裡頭的人有些被彈出車外,其中有名身形嬌小的女性被彈到她面前,即使血污弄髒容貌,她卻依稀可以看出那是張清秀的臉孔。

  好羨慕啊!如果她也有著身體,也許,她就不會這麼孤單了。想著想著,那順著地勢灣流的溫熱血液,滲入土壤、滋潤櫻樹樹根,緊接著,她覺得彷彿有股吸引自土底拉著她,她想抵抗卻無能為力,只能任著那吸力將自己往下拖。

  當她以為自己會在這過程裡煙消雲散,再也不作任何掙扎之際,她突然覺得自己像是被什麼給包圍般,一股打從心底浮現的溫暖暖和著她,周遭甚至還有惱人的吵雜聲。

  溫暖,她怎麼可能感到溫暖呢?滿是疑惑的她徐緩睜眼,頭一次,發現到光線是如此刺眼的她,下意識別過頭,待她適應亮度再度回首時,突然有人抬起她下巴,拿著隨身型的小手電筒照射她眼睛。

  「真是不可思議,從那麼高的地方掉下來,居然只是輕微擦傷。」

  就在她順著聲源望去時,一名站在她身旁,像是翻譯般的男人,以清晰標準的國語問她,「妳叫什麼名字?」

  名字?她的名字……剎那間,她彷彿是想起什麼,又像是遺忘了些什麼,對了,櫻樹下好像有個人啊!她有些神情迷惘的看著那株櫻樹,赫然發現空無一人。「是我眼花了嗎?」喃喃自語的她倏然想起旁側還有人等著她的回答,她將視線移向對方,以緩慢而清晰的嗓音說道:「李雅妍,我叫李雅妍。」

  ***  ***  ***

  她藉著自李雅妍血肉所繼承的記憶,來催眠自己,在她化身為李雅妍的瞬間,其他人的視覺與記憶也遭到蒙蔽,再也沒人記得那位自遊覽車中摔出的李雅妍,李雅妍所擁有的一切,全數由她來繼承,無論是事業、朋友,甚至是家人。

  刻意維持著李雅妍的所有喜愛和習慣,以忠實而完美的模仿方式讓李雅妍繼續生存在眾人的記憶深處,就連她自己都以為,自己便是真正的李雅妍。

  呵,多高明的手法啊!不單是騙了別人,就連自己都迷失在這角色扮演的遊戲裡。

  可她卻犯下輕率的錯誤,她能藉著吞噬血肉來獲得李雅妍的一切,李雅妍又何嘗不能藉著這過程來知曉她的過往?

  於是,她在蓄意遺忘的情況下,拋棄那株陪伴她歷經無數寒暑的櫻花樹,以全新身份和倖存的旅團成員在旅行社安排下返回臺灣,同時,也將原本命不該絕的李雅妍魂魄帶回故土,而李雅妍也確實不負怨靈這稱謂,竟選擇以戲謔方式來擾亂她的生活。

  倘若她不曾遺忘,區區一名新魂能奈她何?

  可笑她不但是忘得太過徹底,甚至為了避免自身日後發覺真相,下意識的拒絕神鬼之論,終日為她的理想生活,不斷努力、奮鬥,一切看似如此平凡,但也不過是種垂死掙扎,天真的以為只要再前進一步就可以獲得幸福,可到頭來,這些不過是場空,一分一毫全都不曾真正屬於她,而她卻懷抱著這幻夢不願清醒……

  既不是李雅妍,也不是櫻花樹精,那她究竟是什麼?

  呵,什麼都不是,她不過是抹已經死亡許久的幽魂,一個連自己出自何方都已遺忘的可悲亡魂,可她卻堅信著自己一手創作的美夢,現在看來,她的存在不過是場笑話。

  「為一己之私,吞噬李雅妍血肉,甚至障避他人記憶的妳,也會在乎自己的存在意義啊?」

  一道不屬於她的嗓音,將她的思緒自遙遠過去拉回現世,只見她的視野再度回到那紅花瓣瓣的地點,直到此刻,她才終於認出那不斷飛舞的紅色花瓣究竟是什麼,她彷彿是受到驚嚇般的雙瞳瞠大。「曼珠沙華!」

  花開葉落生彼岸,豔紅如血地獄花,火照亡魂歸黃泉……

  猶如和傳說乎應般,隨著花瓣逐漸減少,視野越為清晰的剎那,她看到一名白晢如雪、髮赤如燄的女子,不知何時來到她面前的女子漾開一抹嘲諷似的笑靨,那身繡著火紅曼珠沙華的黑紅旗袍在此刻更顯刺眼,一如那盛開於秋季,象徵死亡的曼珠沙華。

  「雖然妳帶給我不少樂趣,但妳對我已經失去吸引力。」說話同時,沙華右手探至腦袋後方,動作優雅的取下那固定髮髻用的烏金髮簪,頓時,失去束縛的長髮隨著風飄舞,那種感覺與先前髮絲所有限制的舞動時不同,赤如血燄的三千髮絲就像是一條通往某處的血紅道路,妖媚的讓人移不開視線。「自私的遊戲玩夠了,死人該乖乖消失了。」

  為了能擁有可以感受到溫度的身軀,她在羨慕與嫉妒的心態交織下,不顧李雅妍尚有一絲氣息,將她硬生吞噬,藉以造出這看似真實,實則虛假的身軀,但……她都已經走到這一步,如何要她放棄?

  她是自私了點,可她還不願回歸塵土,她要繼續活下去,哪怕這只是條不真切的生命也無所謂,她要達成生前的夢想,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的活下去!主意既定,在沙華執著髮簪朝著她眉心刺下的瞬間,生長在她背後的根部倏地橫擋在前。「不、要、妨、礙、我!」

  「哦,真是不錯啊!」原本該刺入櫻魂眉心的髮簪,意料外的刺進根部,看著與髮簪尖端接觸的根不斷冒出白煙,沙華笑意不覺加深,「我啊!最喜歡懂得反抗的傢伙了。」用以訴說的語氣很柔很輕,很潛藏其中的殺意卻濃烈得令人膽顫。

  語末,沙華動作迅速的將髮簪自根部拔出,這個連男人來做都該耗費些許力氣的動作,由她做來卻輕鬆至極,就好似髮簪插入的僅是一塊海棉蛋糕,仔細一看,那是一把以錐為基礎所打造的菱形簪,烏金簪上頭除了鑲著幾顆碎鑽,四個平面則以著細膩手工雕著類似梵語又非梵語的奇特文字。

  當沙華揚著笑靨再次執拿髮簪做出攻擊動作時,櫻魂亦有所動作,就再她以兩條根與沙華進行攻防戰的同時,數條根部赫然自不同方面朝沙華攻去。

  「危險!」饒是在彼岸陪伴下退至安全距離的主任和中年男人,看到這幕也不禁出聲警告,可同一時間,數道銀光自他們旁側疾駛而去,待他們轉首看向旁側時,赫然發現,不知是何時,彼岸已自背負在身後的黑色行囊裡取出一把弓身純白的折疊式長弓,方才的銀光便是出自此處。

  或許是仗著對彼岸的信任,早已發覺櫻魂企圖暗算她的沙華絲毫不做任何閃躲,反而像是不要命的加快攻擊節奏,就在櫻魂以為自己即將得手的那刻,數道自遠方射來的銀箭狠狠穿透意圖暗算沙華的根部,其力勁之強,竟讓根部連著銀箭前端牢釘地表,若是細瞧,便會發現,箭身上頭也同烏金簪般,刻著密密麻麻的奇特文字。

  同時間,那把看細得像是一折即斷的烏金簪,竟在沙華使弄下將粗過它數倍的根部展斷,掉於地面的根仍舊不停扭動,就像是在作最後掙扎,而尚連著櫻魂身軀的根部缺口,則冒著濃密白煙。

  退至一定距離的沙華,輕甩執拿在手的烏金簪,沾附在上頭的樹汁順著動作以優美弧形灑落,「彼岸,你動作太慢了。」

  「抱歉。」雖然兩人尚間隔一段距離,可他們的對話仍是清晰不漏地傳至眾人耳際。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可不是一般鬼魂,而是過去身為巫子,現今擁有實體的依附靈啊!明明就比一般鬼魂強大許多,為何他們能這麼輕易就傷到她?這是不對的,他們……到底是什麼來歷?「你們……你們到底是誰?」

  「怎麼,還猜不到我們的身份?」殊知,櫻魂的一句疑問,換來沙華極為輕蔑的注視,就連彼岸也以複雜難解又帶著深深憐憫的眼神看著她。

  這樣的注視讓櫻魂覺得難以忍受,她覺得自己就像是在他們的控制下,兀自歡動卻自以為自由的丑角,那樣可悲,迫得她在摸清對方底細前再度出手,可這次,沙華的動作卻比她快上數拍,眨眼之間,便來到她面前。

  「曼殊沙華、彼岸,妳說,我們該是誰呢?」悅耳嗓音猶然在耳,可烏金簪前端已深沒櫻魂眉心,前頭燃著火苗的銀箭亦緊接而來,在觸及淋在櫻魂身上的燃油時,化為熊熊大火。

  事情的發展快得讓人無法理解,那瞬間究竟發生何事,沙華是如何做到這點,彼岸又是在何時馳箭支援,一切是那麼的自然又詭異。「我實在很納悶,用著生前的死亡方式直達地獄,該是何種滋味?」

  渾身著火的櫻魂想拖著沙華與她一同焚燬,卻發現自己怎麼也無法動彈,只能任由火舌吞噬她那和木材無異的身軀,越是想掙脫這種窘態,越是只能無助的發出充滿絕望的悲鳴,「不!我還想活下去!我還想活下去啊!」

  「活下去?妳在和我說笑嗎?」佇立不遠處一面盤髮,一面看著櫻魂焚燬的沙華,用著奇怪的眼神盯著櫻魂,就好似她聽見什麼外星語言般,「亡靈還說什麼想活下去,抹殺掉自身存在的人,不就是妳嗎?」

  她……抹殺掉自己?

  是啊!她為了追求自由,捨棄性命,為了重生,拋棄過往回憶……熊熊烈燄裡,她彷彿看到一條開滿火紅彼岸花的漫漫長道,她明白,那是傳說中,牽引亡魂到黃泉的火照之路,但,她將在業火焚燒裡下地獄嗎?

  好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她已身亡如此之久,那名與她相誓不悔卻在最後棄她而去的男人,現在在哪?是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和她相同命運的淪為徘徊世間的無主幽魂,還是百年之後步入輪迴?那麼,他現在應該是何種模樣?

  宛如當年的情境重演,櫻魂在燄火中費力的抬起雙手,「愛人啊!」真是可悲啊!即使到現在,她仍是想著那男人,那她所做的一切,到底是為了些什麼?看著自己的身軀猶如黑碳般崩解為粉塵的櫻魂,在自己徹底失去行動能力的剎那,依舊睜著雙眼望向天空,順著眼角流下的淚水就像在詢問百萬眾神,為何她至死仍是一無所有?

  「也許有天,妳會在地獄碰到那男人。」不再觀看櫻魂崩解的沙華,轉身朝彼岸所在的位置走去,當她經過主任和那名中年男子身旁時,他們的詢問讓她忍不住漾開一抹冰冷訕笑,「怎麼善後?你們傻了嗎?原本就不存在的人,還需要善後嗎?」

  兀自踏著腳步至彼岸身旁經過的沙華,並未放慢腳步等待,因為她知曉,不論她走的多急多快,彼岸都能追她的步伐,就在那熟悉的人影與她併肩而行,她狀似無心的問道:「李雅妍呢?」

  「隨著櫻魂下地獄了。」

  血肉相連的結果,便是承擔共業啊!然而,最終還有幾人會記得她們曾經存在?沉默數秒後,沙華猶如什麼都不曾發生過的對著彼岸輕笑,「我們回去吧!」

  世間就是如此現實而殘酷,片刻過後,這些人也會遺忘櫻魂、忘記李雅妍,空白得彷彿一切都不曾發生,畢竟,那原本就是一場幻夢。

  唯有那盛開於三途之河河畔的彼岸花依舊搖曳……

  << 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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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李雅妍的故事終於在此進入尾聲,雖然我第一次試著寫黑子文,但這些天來,我一直在思考,怎樣的劇情才能讓人對李雅妍的故事有著同情或同感身受的想法?

   寫到第四章時,我也不禁問自己,這樣的文,能讓讀者感到滿意嗎?於是我在閒暇時間把當天準備好的文稿翻了出來,一修再修,直到我滿意的那刻才將文PO上來與大家分享。

   或許,這文還不夠完美,但我很高興有人願意在這15天來,不斷在鮮網的黑子徵文中投票表示他們的支持,你們的鼓勵,我感受到了,謝謝你們的認同,同時也謝謝你們對這文章的不完美的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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