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裡,毗沙門是為查訪真相而來,私底下,他……不,應該說,帝釋天懷抱著怎樣的心思,尋香主多少能猜到一二。

  本就薄弱,甚至可能不存在的信任,如今,是真的不存半點了。

  想到這,尋香主倏地發出一聲低笑,裡頭滿是濃濃疲倦和憂慮,她自座椅起身,出聲吩咐守在外頭的護衛、奴僕,「我要靜心養神,這段時間內,若有人來訪,請他們回去,尋香主改日自當登門致歉。」

  待所有侍僕、隨眾退下後,乾闥婆王才移步至寢室。

  採光良好且寬敞的寢室,扣除生活必須品,最為顯眼的,就是一架無弦琴,以及真人大小的掛畫,畫中人的神情姿態,真切的宛如隨時都會自畫布中走出,構成他存在的每一筆、每一劃,更是細膩的讓人驚訝。

  望著那幅由自己親手勾圖繪製,直至完成的提多羅畫像,尋香主倏地輕笑。

  畫得再像,又有何意義,提多羅人不在這,心,也不在這……挪步走至畫像前的尋香主,以額頭輕抵畫像,低語,「我早就知道,雖然得到你的人,卻怎麼也得不到你的心。」

  「即使變成那副模樣,你依舊忘不了她?」

  知曉自己的詢問,怎麼也得不到回應的尋香主,站直身子,黑袍翻飛間,附在上頭的血凰琴已然飛出,輕輕垂懸內室,只見神情本該帶著幾分惆悵的尋香主,纖指輕扣琴弦,隨著悠揚音律輕語,「呵,你忘不了她也沒關係。」

  話說到這,尋香主猛地緊扣琴弦,以琴弦割破自己雙手,任由鮮血浸潤血凰琴。

  受到鮮血浸潤的血凰琴,在主人纖指位動的情況下,產生變異,只見一條又一條的琴弦,宛如擁有生命般,攀爬在地面、牆上,就連天花板上佈滿由琴弦排出的繁雜字體,不一會兒,規模龐大的法陣已佔據整個內室。

  眨眼,琴弦間像是共鳴般,發出不知是泣、是怨的聲響。

  待音落聲歇,尋香主原先風雅閒緻的寢室,已然變成一清冷石室,就連地面,也瀰漫帶著森然寒氣的白霧。

  佈局至此,深知若無她應允解陣,誰也無法入內的尋香主,這才安心走至石桌前,坐下,爾後趴於桌面歇憩,明明是生冷堅硬的石物,不知怎的,遠比柔綢軟榻更讓尋香主感到安心,她就這樣閉目養神好段時間,才悠悠開口,「我,終究鬥不過帝釋天,贏不了愛染明王。」

  「昔日一別,至今已過多少年頭?」說到這,尋香主抬首看向眼前石牆,石牆上赫然掛著一幅人物畫。

  泛黃紙卷上頭,繪的不是江山社稷圖,也不是東方領域的軍機要陣,而是一名神情抑鬱嚴謹的男人,那模樣,像極提多羅,「你是否安好?」

  看著畫中人的模樣,尋香主突然有些分不清,到底,是因他而選擇了提多羅,還是為提多羅而選擇了他,她就這樣癡癡的望著,最後,滿腔思緒化作一聲長嘆,「為你,為保存這個秘密,尋香主不惜手染血腥,耗盡青春年華……」

  「最終,我仍舊是什麼也沒得到。」這些話,到底是對酷似提多羅的男子所說,還是對像極這男人的提多羅所說,恐怕就是尋香主也難以分辨。

  就在尋香主望著畫像時,細微的腳步聲在石室內悠悠迴蕩,彷彿知道來者是誰,尋香主壓根也不介意,甚至連起身防範都沒有,她就這樣坐著,直到來人在她身後停下腳步,她才緩緩開口,「你是回來見我最後一面?」

  「母親。」佇立在尋香主身後的人,赫然就是羅叱。

  依舊是黑篷覆身、白紗包裹的他,除了最初那句母親,再無其他聲響。

  儘管焠爩一點口風也沒透漏,但她尋香主是誰,打開始她就知道,羅叱沒死,現下站在她身後的羅叱,更是映證她的想法。

  雖然知曉,站在自己身後的,就是她最疼愛的孩子,尋香主也沒回頭,石室內的氣氛,隨著他們的沉默而凝重,直到用來照明的燈火蕊心爆了開來,她才幽幽開口,「為了焠爩,不惜以身作餌,慘遭剝皮,值得嗎?」

  只要沒了焠爩,東方王儲就只有羅叱一人。

  到時,別說是乾闥婆王,就是持國天這位置,終會落入他手。

  為了這一步棋,她不擇手段,排除所有可能成為日後妨礙者的傢伙,鎮日小心謹慎的在這複雜環境中求存,就怕自己一步走錯,全盤皆錯,甚至午夜夢迴,她也不時夢見自己計劃曝露,遭各族圍剿。

  她是那麼的小心翼翼,那麼的期待盼望,甚至不惜以自己作為籌碼,藉以換取通向更高位階的路途,但,一切盡是枉然。

  夫妻情份又如何,母子天性又如何?

  沒有一樣抵得過愛染明王與焠爩母子,她輸的太過徹底、太過不甘,有時,她很想出聲詢問,為什麼,她究竟是哪點比不上?

  夫離子叛。

  想到這,尋香主倏地輕笑,那笑裡或哀或悲,真摯得讓人動容,「傻叱兒,你以為,娘還有退路嗎?」就算焠爩容得下她,提多羅容得下他,帝釋天和愛染明王可容得下她?最後,得救的,不是他,也不是她。

  她退不得、避不得,早在她擔上乾闥婆王這名號的那刻,一切就已註定,不是成功,便是失敗。

  「母親,妳還有退路。」沒等尋香主出聲,羅叱低沉的嗓音已在石室化開,「回到您該待的地方,如此一來,即便是雷帝,也無可奈何。」

  「回去?」

  尋香主聞言,嗤嗤低笑,「叱兒,你果然太過天真,我是為了什麼忍受數十年的孤寂,飽受閒語,你可明白?」她徐緩起身,走至畫筆前,伸手輕觸畫中人面容,「就算我有心想退,也早已求生無門,我能做的,便是奮力一搏,或是死在這裡。」

  她何嘗不知道,前方等著她的,是心機、城府更勝她一籌的帝釋天和毗沙門,可,等在她後方的,卻是一旦後退,便會摔得粉身碎骨的萬丈深淵,兩者相較,她只剩下在帝釋天的爪牙下掙扎求存的選擇。

  「叱兒,你若就此罷手,你還能有救。」

  最後,尋香主沒等到羅叱的回應,只從那窸窣的腳步聲知道,他走了,直到這一刻,他仍是放不下焠爩,放不下那個和他一點血緣關係也沒有的大哥。

  看著畫像的尋香主神情愈顯淒楚,曾經,她也是個什麼都不懂的青澀女子,也曾經歷過懵然無知的年代,最後,她卻義無反顧的踏上不歸路,徹底體會世間殘酷和黑暗。

  她以她的血淚,換取到這世間不變的真理,沒有權勢的人,什麼都不是。

  就這樣,昔日的尋香主一日日死去,取而代之的,是歷經風霜的乾闥婆王……

  直到她遇上提多羅,她才猛地發覺,原來自己並不是那麼的無怨無悔,多少夜裡,她為自己所作的決定感到懊悔,卻怎麼也改變不了早已成真的事實。

  看著畫中那人,尋香主笑了。

  提多羅也好,這人也罷,她從來就不曾得到過,也許,那人早已將她遺忘,就像那個拋下她離去的提多羅……得之不得,退之無路,她能做的,就只是忘了,忘記自己曾經有過的期待,全心全意投入勾心鬥角的漩渦,攪動那看似平靜,實則洶湧的惡潮,載浮載沉。

  唯有如此,她才能感覺到,她還活著。

  她的世界破碎得太過徹底,以至於連絲殘渣都尋不得,若不是還有這幅畫像,也許,她會誤以為那時的一切,不過是一場似真還假的美夢,只存於她幻想裡的虛影,從來都不曾存在。

  倏地,尋香主又是一陣低笑,「哈,就算帝釋天知道我意圖染指東方內政,企圖滲透善見城,又如何?他們卻從來沒有人懷疑,我尋香主不單是尋香主。」

  這一瞬間,尋香主突然覺得有些恍然,到底,她是祈望真相曝露,就此了結糾纏至今的餘生,還是為秘密仍是秘密,她依舊存活於事而感到慶幸,最後,她只是笑著,任著自個內心產生一種扭曲的快意。

  她現下唯一的倚靠,選擇為焠爩而死。

  哪怕她機關算盡,羅叱仍是頭也不回的往這一連串的陰謀詭計裡跳,餘下的她,不單得面對接踵而來的盤問調查,更得奮力抵抗帝釋天的層層陷阱,她的世界,就只餘下這些,初時的夢想,早已碎了、滅了、燼了,什麼都不存。

  尋香主闔眼,將往昔回憶收回心底,藉著闔眼時的黑暗,讓自己心靈沉澱,同時,她低聲問自己,她,後悔了嗎?

  接著,她發出一聲輕笑,呵,無悔,無悔……真的,無悔……

  只是這句無悔之後,等待她的是什麼?答案,尋香主比誰都要來得清楚明白,只是她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離開石室前,尋香主似有所戀的回首觀望畫像一眼,對著畫中人輕笑,「我答應過的事,絕對不對反悔。」哪怕最後,她終究難逃一死,她也會咬牙撐下去。

  為她,也為他。

  石室再度關上,回到原本寢室的剎那,尋香主便不再只是尋香主,她是乾闥婆族的王,縱使……她是個註定滅亡的王。

  << 首卷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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