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著寫著,覺得自個好似被自家人物塞了口狗糧的感覺是怎麼回事?  

  本篇插圖由燈貓繪製。

  感謝親愛的燈貓百忙之中給我畫插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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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喜怒哀樂。

  苗女看過族人的熱情奔放,愛生恨死,看過中原人的繾綣纏綿,至悲至喜,她曾見她或喜或怒,卻不曾看過她流下一滴淚。

  有人說,蒼雲軍是雪造冰打的,一如他們身上的玄甲,只許人們見到他們的堅毅剛強,不許半分軟弱示人。

  她卻見過,痛失同袍的蒼雲軍,跪倒在地,撫屍大哭。

  也曾見過他們一言不發,哀慟無聲。

  唯獨不曾見她有半絲軟弱,無論是親眼目睹同袍的死,或是曾遭親近之人砸了茶碗,一身茶水,她的神情依然如此,就是和他交惡,疏至陌路,他傷重幾近喪命,她也不曾流露半絲傷感悲痛。

  就好似,生,理當如此,死,不過定數。

  看似情深義重,實則冰涼沁骨。

  為此,哪怕她曾經對他動了施蠱之心,卻不曾想在她身上施蠱落毒,世人皆云,苗疆蠱毒獨步天下,她卻知曉,蠱毒兇險,終究只能施在活心之人身上,如她這般鐵石心腸,早已無心的人,莫說蠱毒,怕是黃泉路上的孟婆湯,也不能見效。

  遙記初識,她曾在她休沐之時,邀之舉杯同飲。

  那日不知何故,興許是獻寶之心作祟,也可能鬼使神差,她褪下那襲族風濃郁的苗族,難得的換上一襲長袍。

  那是她遊歷中原時,意外獲得之物,素來喜歡的緊。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哪怕出身苗疆,行為舉止落落大方的苗女亦是,若非衣擺奇長,宛如長尾拖曳,礙手礙角,不適合閒時穿戴,怕是時時刻貼身,不肯輕脫。

  平日穿載這類衣袍的,不是養在深宮內苑,起居繁事有專人侍奉,不勞玉手,便是酒肆舞姬,喧嘩取眾的噱頭。

  苗女兩者皆非,那日,見雁門關風大,心思一動,遂將衣袍取出換上。

  袍子的質料極好,就像是瀲灩水光般,映著盈盈月色,又像羽毛,彷彿掬手便會自指間溜走,輕薄如蟬翼。

  隨著苗女舞姿,迎風飄揚的袍尾,剎時千姿百化。

  時如天邊雲彩,時似孔雀開屏,眨眼,又是水中錦鯉、空中飛燕。

  舞畢,又是原先苗女。

  苗女朝她款款走去,觀舞之際,早已喝盡一壺溫酒的她也不矯作,伸手向她,掌心朝上,赫然一副盛邀佳人同席的模樣,惹得苗女嗤笑。「瞧妳這模樣,要生為男子,養於中原富裕人家,怕是要風流一世。」

  聽聞如此評價,她也不氣惱,嘴角含笑,端著酒盞送至唇邊,輕抿。

  再次想起,苗女一聲輕笑,道是自己當日怎麼沒能看出,那溫情脈脈的表象之下,不過是種假裝?

  溫酒之際,苗女順勢提出心中疑惑,「像妳這樣的女子,為何從軍?」

  苗女知道,不單是蒼雲軍,就是天策府也有所謂的女兵女將,好比曹雪陽和燕忘情,可,那是將門世家出身,與父祖同職,無可厚非,再論燕憶眉,那是無法之策,不得為之。

  她是為何?

  出意料,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在替她斟酒時,低語,「有些事,總該有人做。」

  什麼事,非得她去做不可?那時,苗女不懂,總以為,那是不過是她的漂亮話,她骨子裡就是嚮往同男子般保家衛國。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她才真正明白那句話的意思。

  再嚴實的牆,也會有隙縫,哪怕是軍規甚嚴的蒼雲軍,被經營得猶如鐵桶的雁門關也不例外,也不知那是埋了多長的線,用了多久的時間,細作終是混入了雁門關,東窗事發,一夥人前去查抄時,早已人去樓空。

  「好快的消息。」她如是笑道。

  受命追殺逃走的叛徒奸細,人人都道是件苦差,她反道其行,噙著一抹淺笑請纓自薦,苗女以為,對她而言,那是件簡單的差事,只要對方沒有終日往映雪湖跑的蒼雲漢子的本領,憑她身手,不過是手到擒來的容易。

  眨眼,即是半旬。

  曾經信心滿滿的苗女,倏感擔憂,殺人不成反被殺,這樣的事,每天都在上演。

  又過半旬,她風塵僕僕的歸返,苗女終是放下心中大石,待人走近,心頭又是一窒,彷彿渾身血液凍結,寸步難行。

  蒼雲軍不似塞外蠻族,割耳記功,她仍是將叛徒細作的人頭割下帶回,道是,殺雞儆猴,宣揚軍威。

  這等小事,不足使苗女動搖。

  真正令苗女腳下生釘,難挪半步的,是那顆顆人頭,皆與她有所交情,哪怕不是同他那般過命之交,也算是老熟人。

  勾肩搭背,同席暢飲,她沒少看幾次。

  如今,熟人反叛,她手起刀落,乾脆俐落不拖泥帶水,盡顯軍人本色的同時,也叫人膽戰心驚,暗詫她的心狠手辣。

  天下薄情寡倖,不過如此。

  似是看透苗女眼中驚愕,她噙著和應下任務時別無二致的笑容,「我說過,有些事,總該有人做。」

  冰寒刺骨。

  苗女心中驚駭,轉首卻見聞訊趕來的他,面色如常,自她手中接過那掛人頭,並肩同行,支字不提,半句不問,看著他們的背影,苗女覺得,心裡似乎有什麼為之牽動,眨眼,又丁點不存,只能愣愣站在原地。

    ***    ***    ***

  校場之上,殺聲震天。

  哪怕平日外患不斷,蒼雲軍仍時不時會來個幾場不出人命的實戰切磋,按教頭的話來說,寧可讓他們在酣睡之際,察覺丁點動靜就抽刀砍人,也不讓他們安逸的忘了,這是邊關,是戰場,哪天敵人潛入關內,摸黑割走幾顆腦袋也不值得意外。

  蒼雲軍的校場離廣武鎮很近。

  鎮上的人,甚至不用特別爬高,就能將校場上的動靜看得一清二楚。

  興許是這樣的緣故,長期看著蒼雲軍操演,甚至是小隊實刀對戰的百姓,似乎為他們的熱血所感染,有時,他們會放下手中的伙,興味富饒的看著他們纏鬥成一團。

  雖說,身處邊關,隨時都可能被捲入戰火,可,比起關內百姓以為的惶惶不可終日,他們倒能苦中作樂,或者該說,對這群蒼雲軍,他們心底有一定程度的信任,此身為盾,護我大唐半壁江山。

  一如張揚蒼雲軍旗上的盾。

  另個令他們感到興味的,是軍中女兵。

  世道對女兵的評價,扣除衛道人士口中的不成體統、傷風敗俗、不守婦道,基本上,還是巾幗不讓鬚眉、女中豪傑,諸如此類的讚賞佔多數,就是身處軍營,吃同鍋飯的男人也是如此看待她們。

  饒是如此,每當一名漢子被身為女子的她們掀倒在地時,周遭圍觀的人大聲叫好之餘,心中仍是不免暗忖,這般強悍的女子,未來到底哪門夫家消受的起?

  或是,唉呀!強成這樣,未來就是嫁錯人,也不用愁,哪個男人敢對她們動手動腳,就等著讓她們按在地上一頓痛揍。

  除此之外,多少有些人心裡藏著一絲不合時宜的念頭。

  扣除家裡早有妻室的那幾個,對自家女兵一點想法也沒有過的,少中又少。

  畢竟,這天寒地凍,能見到的,除了奚人跟狼牙軍,就是廣武鎮的居民,鎮裡的女子,不是早已嫁作人婦,就是年齡尚幼,關內那些好人家的千金閨秀,誰會吃飽撐著往雁門關跑?就是她們想,她們家的人也不允。

  剩下的,大概就是燕帥跟燕憶眉。

  除非是活久嫌膩,誰敢把主意打到兩位女將身上?

  挑來揀去,和他們相處最多的,竟然只剩同袍女兵,可惜的是,哪怕他們想了又想,最後覺得,未來要有這樣一個可以彼此較勁、策馬挽弓的妻子也不錯時,也不免想起,未來相處要有齟齬,恐怕不是甩門而出,或是獨睡冷坑就能解決的。

  每當想到,夫妻間可能得上演全武行,多數人都會一陣惡寒,接著,不由自主將視線移到他和她身上。

  大概是這樣的感覺吧?

  儼然沒有察覺自己成為同袍注目對象的兩人,依然打得激烈。

  架盾擋住對方陌刀的她,一時不察,挨了一腿,一個踉蹌,急攻又至,連忙舉刀隔擋。

  原本旗鼓相當,對彼此出招習慣頗為瞭解的兩人,一人穩佔優勢,一人失了先機,不一會,她已被逼至絕境,正當眾人以為勝負既定,再無懸念之時,寒光一閃,隱忍多時的她,終於等到他的破綻。

  蓄勢待發,就為這擊。

  「哈,就知道妳沒那麼容易認輸,這是要我的命不成?」話雖如此,他卻是揚笑躲開那刀,不等她回應,掄刀再斬。

  「你有那麼容易死?」

  刀刃相抵,金石碎裂。

  眨眼,交手過招已過數十回。

  興許是求勝心切,也可能隨心所欲,一回,雙方兵器再次相抵較力,好不容易彼此架退對方,腳步剛站穩,她手中盾牌已朝他砸去,趁著對方視線為盾牌遮擋的空檔,持拿陌刀的她緊逼在後。

  殊知,對方也是個不按牌理出招的主,如她一般捨了盾牌,甚至在她殺招逼近時,迫使她一同棄放陌刀。

  棄了盾刀的蒼雲,比得是拳腳功夫。

  底子不如他紮實的她,終是飲恨認敗。

  看著同樣狼狽,卻不忘伸手拉她一把的男人,她嗤笑著將手交至他掌上,「有像你這樣,把盾牌和陌刀全丟了的蒼雲?」

  「先把盾牌捨棄的人,好意思說我?」一把將人曳起的他,滿臉不以為然。

  還沒站穩,他一隻手已捏住她下巴,「張嘴讓我看看,玄甲那麼硬的東西,妳也敢咬,不怕崩了牙?」

  「你剛勒著我,我能不咬?」埋汰同時,她順從的張嘴,讓他仔細瞧了瞧自個的牙。

  確定她的牙沒少半顆,也沒缺角,他才鬆手,「妳是狗嗎?」

  張嘴就咬。聽出他言下之意的她,動了動嘴,緩緩長時張嘴的不適後,似笑非笑的回了他一句,「狗咬狗,一嘴毛。」

  「欸。」

  「做啥?」

  「原來妳有虎牙。」

  「閉嘴。」

    ***    ***    ***

  由親至疏,由疏至親。

  儘管兩人什麼也不曾說過,苗女心裡知道,有什麼東西不同了,又或者,本來就不曾有過變化,一切,不過是她的想像。

  苗女望著酒肆內,和幾名同袍共飲的兩人身影,一眾蒼雲不知說了什麼,舉起酒罈倒滿一碗酒,送至她面前,她看了一眼,伸手要接,另隻手已搶在前頭,眾人一愣,不知說了什麼,店內氣氛更熱。

  他仰首一乾而盡。

  數番輪迴,下碗酒再次送到她面前,他正準備伸手攔阻時,她的動作快了一步,拿過酒碗也不推辭,直接仰頭就飲。

  飲畢,她以手背抹去唇邊酒漬,接著,一掌拍在方才差遣店小二取來的酒壇上頭。

  距離太遠,苗女聽不見她說了什麼,只知道她接連拍開數罈封泥,將酒罈一一擺放上桌,並挑起一罈酒,對著滿桌同袍勾手。

  觀看此景,苗女多少能猜出,這是要鬥酒了。

  她看著她拎著酒罈仰首而灌,約莫半罈,坐在一旁的他已按捺不住,直接奪走酒罈,兀自替她喝完剩下半罈。

  行酒之間,一票蒼雲談笑風生。

  酒肆外頭的苗女只覺得,今日的雁門關似乎比平時要冷,不入內喝點酒暖身,怕是支撐不住,就在她準備邁開步伐時,錫杖擊地的清脆聲響,自後方傳來,苗女猛然迴身,赫見一位頭戴斗笠的和尚。

  「阿彌陀佛。」

  佛教傳入中原甚久,可,如今大唐天子尊奉道教,這點事情,苗女還是知道的,更何況,雁門關無端冒出一名和尚,要說是行腳化緣,誰相信?思及此點,苗女不禁揚起一抹冷笑,「呵,和尚特地跑來雁門關托缽宏法?」

  「施主,回頭是岸。」

  「中原和尚都像你這番口無遮攔嗎?」出身苗疆的苗女,不信中原人崇敬的三清道尊,不敬廟寺滿天神佛,真要有信,也只會是庇佑五毒教的女媧神,「我腳踏實土,深處邊關,何來的回頭是岸?」

  和尚並未回覆苗女的詢問,單手合十,「阿彌陀佛。」

  「呵。」苗女一聲輕笑,腳踏蓮步,風情萬種的朝和尚走去,「故作玄虛,神神道道,若不是招搖撞騙,便是另有所圖……」見對方不退不避,宛如定海神針般的站在原地,苗女不覺興味,「前段時間,雁門關方處決一夥狼牙細作,你,是否與其有所牽扯?」

  音未歇,暗扣在苗女掌中的奪命蠱已朝和尚拍去。

  倏然出手,冷不防備,奪命蠱紮紮實實打在和尚身上,苗女得手,嫣然一笑,「你要自己招認,還是想親身體會苗族蠱毒的可怕之處?」

  「阿彌陀佛。」朗朗佛音,和尚不為所動。

  以為和尚嘴硬的苗女欲以百足和蟾嘯催動奪命蠱,卻愕然發現,蠱毒並未生效,頓時面露驚色,「鍛骨訣!」

  哪怕對佛道兩教全然不感興趣,遊歷中原多時的苗女,亦曾聽聞與鍛骨訣有關的傳聞,雖是化消心中疑慮,卻又增添新疑,「像你這樣修行有成的和尚,不好好待在廟裡吃齋唸佛,跑來雁門關湊什麼熱鬧?」

  不知因何而來的和尚,並未多作解釋,僅是再次邁開步伐。

  以為和尚氣惱她出手傷人的苗女,十二萬分警戒,殊知,對方僅是一步一步朝遠方走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苗女仍能清楚聽見和尚的聲音,混在風雪聲中,不曾消減,他說:「怨憎會。」

  「愛別離。」

  不知和尚所言是為何意的苗女,呆愣片刻,不敢置信的自語,「真是行腳化緣?」

  自酒肆內傳來的哄笑聲,將苗女注意力自方才的插曲中引回,見桌上多了數座空罈,苗女豈會不知,看似短暫的分神,實則佔去不少時間,暗惱和尚誤事的她,輕攏衣袍,覺得誰也看不出她方才與人動過手,才揚起一抹笑容踏入店內,「來壺酒。」

  視線在店內轉了一圈,苗女貌似驚喜的輕呼,「真巧。」

  「如此閒情逸致,也不找我同樂,難道是不把我放在心裡?」說話同時,苗女已朝他們走去,揀了離兩人最近的位置坐下,「如此薄情,實在教人傷心。」

  「就妳貧嘴。」苗女不請自來,她也不顯氣惱,將店家剛送上的花生推至她面前。

  苗女也不與眾人客氣,見滿桌乾貨,不見葷腥,索性拔下一根銀簪拍予桌面,「什麼雞鴨豬牛儘管上桌,今兒,我請了。」

  哄鬧之中,苗女沒有聽見,淹沒在風雪聲中的最後一句話。

  「求不得。」

    ***    ***    ***

  狼煙起,號角響。

  蒼雲軍統帥薛直為了讓軍士入城避劫,斷尾墊後,將自己賠在關門外。

  據說,事後趕到現場,為薛直殮屍的蒼雲軍哭成一團,哪怕沒能親眼目睹此幕的蒼雲軍,個個咬碎牙。

  殺意震天的同時,恨意衝天。

  以往看起來還有幾分和善的蒼雲軍,倏地一變,化身成專司復仇殺敵的嗜血羅剎,饒是作風奔放大膽的苗女,見到這些蒼雲,也不免幾分心驚。

  一個人的死,竟能引起這麼大變化。

  苗女不知道,此刻該說這群蒼雲軍殺氣逼人,還是鬼氣逼人,只知道,薛直的死,讓一切都變了,燕忘情,噢,不對,蒼雲女帥已取回舊姓,不管是長孫忘情,還是燕憶眉,甚至是照顧蒼雲幼獅的尚凌風,每個人的神情都變了。

  昔日作風尚存三分綿軟的女將,現下比誰都果決。

  以前沉默寡言,笑起來帶著幾分靦腆的飛羽營統領申屠遠,目睹兄長的死後,再也沒有以往一絲近戰搏殺時的惶恐,本領依舊,百步穿楊,不同的是,他現在的眼神如鷹隼般銳利,哪怕是敵人挨近,拔刀相對,也尋不著絲毫躊躇。

  上頭將領尚且如此,何況底頭兵士?

  戰爭帶給蒼雲軍的,不只是生離死別,更是深烙骨骸的恥辱與仇恨。

  一片變化中,她依然如故,彷彿活在不同的時間裡,看著她,苗女緊繃躁煩的情緒倏地消失無蹤,剛將最後一口肉乾吞嚥下腹,此刻正輕舔指尖殘屑的她,察覺苗女視線,轉頭對她一陣低笑,「怎麼,嘴饞了?」

  苗女沒有回應她的戲笑,只是撲入她懷裡,不言不語。

  她沒有追問發生何事,只是摸了摸苗女的頭。

  苗女問她,一干人等,全都恨意難平、殺氣衝天,她怎能自若?

  她聞言輕笑,反問,「這樣薛帥就能活過來嗎?安祿山就不會反叛嗎?死去的弟兄就能活過來嗎?」適時,號角響起,集合出陣之令,她向苗女借了根尾端尖銳的簪子,刺破指尖,以血畫唇染顏,歸還簪子時,她說:「離開吧!這裡已是戰場。」

  雁門關從來不曾和平,這裡始終是戰場。

  以往,她不曾對她說過這種話,今日,她要苗女遠離戰場,話中之意,苗女心裡清楚,這已經不是以往那種小打小鬧的戰事,而是你死我活,不死不休的復仇。

  看似沒心沒肺的人,有時,看得比誰都要透徹。

  歸隊入列,以往那些總說她取血畫顏是野蠻行為的同袍,此刻盡數以血畫顏,端得是決心,殺意駭人,見狀,她無聲低笑。

  要殺的人,由始至終,不曾變過。

  背叛蒼雲者,皆須一死。

  軍勢聚集關口,臨陣出發前,她與站於身側的他對望一眼,手中盾牌彼此輕碰,說出口的話,並無差異。

  「別死啊!」

  以往,苗女只管在關內等待他們回來,現在,但凡他們出陣,不管是他或她,或是兩人一起,苗女總是早早就站在關卡等待。

  另個沒能出陣,或是率先歸返的人,也陪在苗女身側,有時等到天色暗沉,便提著一盞不知從哪借來的燈籠替她照明,回來的人若一身颯爽,無傷無痛,苗女便鬆了口氣,回來的人若拖著傷勢,見著等在關門的他們,神態自若的舉手招呼。

  「唷!」

  有時,同出同進,毫髮無傷。

  有時一人掛彩,一人攙扶,有時雙方都傷得不輕,硬是拖著彼此歸返雁門。

  戰事愈烈,愈發忙碌,幾乎每日睜眼便腳不著地,四處奔波治傷的花哥,見著三人,又是一陣搖頭嘆氣,「作孽。」

  期間,苗女悄悄帶著鳳凰蠱找他相談。

  面對這種可救人一命的五毒至寶,他僅是將木盒關上,重新遞還給苗女,至於苗女說的,找個機會種在她身上,或是自個使用,半點不曾考慮。

  明明不曾事先商量,兩人作法同出一轍,苗女心裡不覺糾緊。

  「你們……你們不怕死嗎?」

  苗女不懂,世上多的是不擇手段,只求生機,再續其命的人,這兩人怎麼頑石不靈,硬生生將到手的生機往外推?

  沉默片刻,他徐緩答覆,「怕。」

  「那……」苗女話未說完,便已遭他打斷。

  他看著苗女,字字堅定,「更怕獨活。」

  語末,他也不管苗女是否還想說什麼,兀自離去。

  聽聞他答覆的苗女,面露呆滯,待回神,抑不住的嗤嗤低笑,笑至最後,她似是力盡的跌坐在地,再看手中裝盛鳳凰蠱的木盒,越發氣怒,舉手就想將木盒砸個稀爛,可,下手之際,她猛地想起,離族前,族老的神情。

  最後,竟是抱著木盒痛哭失聲。

  次日,苗女面色如常的出現在他們面前,彷彿昨日那個痛哭失聲的她,不過幻夢一場,對於他拒絕鳳凰蠱的事,支字不提,只,看待他們的眼神,偶爾透著一絲隱晦難懂的情緒。

  苗女異狀,他知曉為何,卻不說半字,她看在眼裡,不聞不問。

  一如當時三人糾葛難言,卻又關鍵不同。

  偶爾,三人同坐,他擦拭盾牌到一半,突然發覺少了什麼,抬頭欲尋,坐在彼端的她,已將物品遞至他面前,他也不言謝,接了,直接使用。

  有時,她坐在樹上,倚著樹幹偏頭睡去,見狀,他也不喊她起來,只是默默守在樹下,她若沒睡穩,出了岔的跌了下來,他亦能在第一時間將人接住,再對睡眼惺忪的她調笑一句,「重量日見增長啊!」

  她挑眉,毫不感謝的回覆。「嫌重就別接。」

  看著這樣的他們,苗女心中說不出的堵。

  儘管苗女一句話,兩人依舊會同時把饅頭扳成一半,分毫不差的遞至她面前,苗女心裡卻漸漸品出一絲不同的滋味,不似初時的歡喜愉悅,也不如那時的自鳴得意,而是一種說不出口的酸苦。

  一日,她鬼鬼祟祟,抱著一隻不知從何弄來的小羊羔,窩在火邊取暖的他,神情滿是驚愕,「不是吧!真去偷羊了?」

  「又不是想挨軍棍。」她一臉他在說啥傻話的嫌棄模樣,手腳俐落的將早已剃好毛、放好血,連內臟都處理乾淨的羊屍放到地上,「外出遇到的牧民,剛好死了隻小羊,便宜賣的,連血都替我們放好了。」

  羊兒剛死不久,正鮮,他摸了摸下巴,詢問,「不便宜吧?」

  「何止不便宜,那牧民根本土匪,開口就要了我半個月軍餉。」埋汰之餘,她把一路撿回的乾柴丟進火裡,讓火升得更旺,「現在問題來了。」

  「誰去弄醬料?」

  三人相覷,最終還是他和苗女無奈起身,各自張羅一部份醬料,坦而言之,雁門關就這麼丁點大的地方,一點風吹草動都瞞不過其他人,憋得他們只得這弄一點,那撬一些,硬是在沒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把佐料配齊。

  吃頓烤羊比作賊還費工的三人,躲得老遠,美滋滋的飽餐一頓。

  她意猶未盡的舔了舔手指,和他叼著羊骨,彷彿能從上頭再啃出丁點肉渣的模樣,惹得苗女不住輕笑。

    ***    ***    ***

  燄火熊熊,狼煙滿目。

  一次敵陣對衝中,她意外和部隊失散。

  落單的兵,向來是最好的戰功與餌食,這點,不單狼牙軍清楚,她也明白,饒是如此,看著眼前虎視眈眈的狼牙軍,扛著陌刀的她未露懼色,反是不以為然的冷聲訕笑,「呵,鼻子比狗還靈,安祿山是不是每天都把吃剩的肉骨頭賞給你們啊?」

  狼牙軍說了什麼,她不在意,也沒興趣知道,只是以指腹將血抹在自個臉上,「別浪費時間,一塊上,結伴上路不寂寞。」

  這回交鋒,蒼雲軍處於劣勢,這件事,他很明白。

  他和幾名同伴在上波交鋒裡,硬是被狼牙軍切斷和本隊的聯繫,情況危急,他抬頭望了眼被烽火染紅,猶帶一絲蔚藍的天際,再回首,見狼牙軍已將他們包圍,吐了口氣,旋即舉盾備戰,低語,「沒時間和你們鬼混。」

  速戰速決。

  手起刀落。

  濺在臉上的,是敵人的血,還自己的血,接連苦戰的他們已分不清楚,就連身邊的誰倒下,誰還站著,也無睱看顧。

  待回神,身邊已無人生還,只剩自己站著。

  流了不少血的她,一個踉蹌,險些站不住腳,儘管確定,自個在一次次廝殺中,逐漸靠近雁門關,但,接連揮動陌刀的手已酸疼不堪,就是盾牌也沉如千斤。

  她不得不佩服安祿山,居然能網羅這麼多人為他賣命。

  拖著陌刀,踏著沉重的步伐,又往前行走一段距離,狼煙之中,似有人來,她神情未變,手卻緊握盾刀,等著照面的一瞬間,給予對方致命一擊。

  隨著距離拉近,原本模糊的身影逐漸清晰。

  「唷!還活著啊?」

  「你不也是?」見到是他,她鬆了口氣,就連腳下步伐也輕快幾分。

  雖只一人,卻比孤立無援時要好上許多,兩人會合,不再急著趕路,而是坐在地上歇息喘氣,半晌,她的嗓音緩緩揚起,「不趕回去?」

  「緩點無妨。」

  至於,晚點是否會有另批狼牙軍追殺而來,已無所謂。

  一片寧靜中,他和她靠著彼此,鮮少,或者該說,今日之前不曾如此親暱的兩人,現下沒了顧慮,本想說些什麼,卻在開口前一愣,誰也沒說什麼,只是低聲輕笑。

  笑聲止,她的嗓音猶然帶笑意,「苗女,應該站在關口等我們吧?」

  他挪了挪位置,讓靠在自己胸前的她好過點,伸手為她梳攏因戰事而顯得有些凌亂的髮絲,一面低聲應和,「那得早點回去才行。」

  「說的也是。」

  「總有一天……」維持這樣的姿勢不知多久,久到天邊露出第一道曙光,她滿是疲憊,彷彿下秒就會睡著的語調,隨著晨曦,徐徐化入空氣,「我們看的,不會是狼煙,而是盛世太平的煙花。」

  盛世太平。

  那是怎樣的景願與期望,他很清楚,就連達成目標得花多少時間和力氣,他也知曉,饒是如此,他依然握著她的手,低語。「嗯。」

  總有一天。

  他和她。

  會卸下一身玄甲,並肩同看錦繡煙花。

    ***    ***    ***

  苗女找到他們時,兩人彷彿等得太久,禁不住疲累,深深入睡般的依偎著彼此。

  出乎意料的,狼牙軍沒有追過來。

  他們所在的地方,就像是戰場中的一隅淨土。

  苗女跳下馬,徐徐走向他們。

  她的步伐極輕,像是怕驚擾了他們,又像是不敢確定的小心翼翼,直到走至他們身前,苗女神情倏地一變,她彷彿想張嘴叫喊,卻又什麼聲音都發不出的哽在喉間,就連目光都是那樣的無助驚恐。

  她靠在他的懷裡,滿頭烏絲早已附上霜雪。

  將她護在懷裡的他,背後插著數根箭矢。

  比起一刀致命,他們承受的苦痛,遠遠超過苗女想像,本該堅硬無比的玄甲,現下不過只是堆殘破不堪的廢鐵,曝露在外的,是血肉模糊的傷口。

  他們卻握著對方的手,宛如作了個美夢般,嘴角含笑。

  苗女顫著手想觸碰他們,卻在指尖傳來冰冷的觸感時,猛地縮手,「不!不可能!」她搖頭,彷彿想告訴自己,這不過是他們間的一個過於惡質的玩笑,「不可能。」

  「不可能!」

  苗女返身跑回馬邊,不一會兒,又跌跌撞撞帶著出關前帶來的瓶瓶罐罐跑回兩人身邊,「我會救你們,我一定會救你們!」她將所有的藥全都倒在兩人傷處,等了半天,不見兩人恢復血色。

  苗女幾乎是不作猶豫的自藥堆中翻出木盒。

  木盒裡,除了流光燦爛的鳳凰蠱,還有她無意間獲得的生死蠱。

  以命換命。

  無怨無悔。

  她將鳳凰蠱和生死蠱種在兩人身上,見鳳凰蠱一度爆發璀璨光芒,她神情一鬆,接著,總是光輝流燦的鳳凰蠱卻是黯然失色的飄落地面,就連拍在他身上的生死蠱,也像是普通的蒲公英般,隨風飄散。

  生者可救,死者無醫。

  知曉一切已成定數,怎麼也不能接受的苗女,自喉間擠出支離破碎的嗚咽。

  一陣輕風,將失去效用的鳳凰蠱吹至苗女面前,看著那根羽毛,苗女彷彿聽見她那日的低語,「妳可曾想過,留下的人是何感受?」

  那是怎樣的感受,她知道了,可,這不是她要的結果。

  不管是蓄意介入他們之間,還是挑得他們反目成仇,她想要的,都不是這樣的結果,她趴伏在他們面前,放聲大哭。

  依稀裡,彷彿有誰低低私語。

  怨憎會。

  愛別離。

  求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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